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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專題——向青選文】一個理論問題和一個有趣的故事 ——答覆徐東濱先生對辯證法的質疑

 一個理論問題和一個有趣的故事
——答覆徐東濱先生對辯證法的質疑

向青 1984年

 

  我們想來解答一個理論問題——一個對辯證法的質疑。在我們看來,這個問題並不深奧。但是,據說政論家徐東濱先生(編按:香港1970年代政論家,曾當過《明報》主筆)經過38年的多方努力尋求,至今還沒有人給他解答。這個徵求解答的過程,其實是一再公開提出的挑戰,構成一個有趣的故事。全世界共產黨所信仰的馬列主義的哲學基礎,唯物辯證法,彷佛讓徐東濱三言兩語就駁倒了。38年來,徐東濱一再追擊,馬列主義信徒似乎始終不敢應戰。最近,這個問題在明報的祁彈怪論專欄裡面再一次公開提出來,引起了我們注意。

 

  故事的開頭是1949年,北京剛解放不久。那時候徐東濱還是北京大學西文系的學生。當時學生和教師都要參加學習馬列主義,學習內容包括辯證法唯物論在內。大家知道,辯證法是關於一切事物的發展的學說。在全世界共產黨奉為權威的書本《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中,有如下的一段話:「辯證法認為:發展的過程不應瞭解為轉圈子的運動,為過去事物的簡單的重複,而應該瞭解為前進的運動,為上升的運動……為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徐東濱認為這種觀點不對,辯證法所否認的迴圈運動,「過去事物的簡單的重複」,事實上是有的。他並且指出。就在聯共黨史書中都有迴圈運動的例子。書上緊接著上面那段引文之後,在說明從量變到質變的轉化的時候,舉出了水變蒸汽和蒸汽變水的例子。徐東濱認為,水變蒸汽再重新變為水,不正是轉了一個圈恢復原狀嗎?水變蒸汽和蒸汽變水是一對正好相反的變化過程。如果說其中一個是「上升的運動,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符合辯證法,那麼,另一個就一定違反辯證法了。他這個質疑首先在北大西文系34年級師生的討論會上提出來,會上沒有人能夠解答。有人辯解說,這是一個例外,個別的例外不能推翻普遍的規律。徐東濱說,辯證法據說是放諸四海而皆准的、最基本的自然法則,不能容許例外,一承認有例外就等於承認錯誤了。他還問過「若干學者」,也得不到滿意的解答。後來學校裡不少人勸他「明哲保身」,不要再提這種刁鑽古怪的問題。文革期間他寫信把這問題向《紅旗》雜誌提出,並且不止一次在香港公開發表,都根本得不到答覆。有人說,這樣的小問題。中共理論家根本不屑答覆。徐東濱形容中共官方的態度是「不笑置之」。我們絕不相信中共方面真正沒有人能夠解答徐東濱的質疑,但我們也不相信徐東濱所說的故事是假的。正是這種矛盾,才使這故事顯得很有趣。

 

  唯物辯證法真是那麼不堪一擊嗎?徐東濱的問題真是那麼難以解答嗎?我們認為不是,事實上也不是。

 

  水變蒸汽,然後再重新變為水,最初是水,最後也是水,水等於水,終點和起點完全一樣,恰恰轉了一個圓圈。這彷佛是明顯不過的事實,明顯不過地和辯證法的運動觀(發展觀)相衝突——這是徐東濱的看法,使他洋洋自得堅持了差不多40年的看法。可惜這並不是正確的看法。不是對事實正確的、完整的看法。

 

  他那例子談到水,談到蒸汽,談到兩者之間的互相轉化,但這一切都只是抽象的概念,不是具體的、真實的東西。他所說的水,作為變化過程的起點的水,不是某一份量、某一純度、在某一地點……的水,總之不是具體的、真實存在的某些水。最後重新變出來的水(由水蒸汽凝結而成的水),也同樣不是具體的,不是真實存在的某些水,而是抽象的水,是僅僅存在於人的頭腦中的水的概念。抽象的水(水的概念)當然可以始終是一樣的,轉了一個圈子之後還是它自己,一點差別也沒有。但是,如果去考察真實存在的、具體的某些水,考察這些水的真實的物質成份和各種性質,考察它的真實的化汽和凝結的過程,就一定可以看出,這個變化過程並不是真正的迴圈,並不是真正完全恢復原狀。

 

  水化為蒸汽,然後再凝結為水,這種變化在地球上經常大規模地進行著。降雨、河流等等就是由此產生的。這種自然現象,普通稱之為「水的迴圈」。如果我們具體地考察地球上的水怎樣「迴圈」,就會發覺,「迴圈」的說法其實是不精密的,並非嚴格正確的,它僅僅說明了實際現象的某一方面而已。例如,在某一時間中國南海某一區域的海水,它有一定的溫度和密度,含有一定濃度的食鹽和其它溶質,還有一定份量不溶解的雜質。後來,這些海水吸收太陽的熱能蒸發了,變成空氣中的水蒸汽,變成雲,被風吹到廣東某地上空,變成雨水降落地面。流入珠江,再流回南海。這個過程,大概地說起來,可以算是一個迴圈,算是「轉圈子的運動」:南海的水經過一連串的變化又恢復為南海的水。但是,很容易明白:起初南海某一區域的某份量的水蒸發以後,一定不會全部都回到原先那個區域,一定有些流去了別處。即使拿流回原處那部份來看,它現在的密度、濃度、溫度等等也不可能和起初完全一樣。所以,嚴格地說,自然界的「水的迴圈」,並不是真正的迴圈,不是「過去事物的簡單的重複」,而是朝著某一固定的大方向發展了(可以比喻為「前進」「上升」):海水越來越鹹了,污染的程度越來越高了……。可見,真實的「水的迴圈」的過程,是符合唯物辯證法的觀點的,這種例子並不能駁倒辯證法。

 

  在蒸汽機系統裡面的「水的迴圈」,也不是真正的轉圈子運動。化了汽的水一定有相當部份散失掉,不可能完全收回。每經過一度迴圈,水中所含的雜質一定有所增加。

 

  能不能在實驗室裡人工地造成百份之一百的水的迴圈呢?同樣不可能。刻意去做,當然可以把散失的份量減到極少,但不能絕對避免。水中的雜質份量更不能絕對不變。沒有絕對不容于水的物質。不論用多麼難溶解的物質做容器,水盛在其中時間長了,尤其還經過加熱,蒸餾,一定增加所含的溶質。所以後來的水總是同原先的水有分別的。差別的程度可能極微小,為了許多實用的目的都可以忽略不顧。但總不是真正等於零,在理論上尤其不容抹煞。可見,辯證法否定迴圈的觀點並沒有錯誤,反而是比非辯證的觀點更精密,更符合實際。

 

  以上還不過僅僅從物質成份和空間位置方面考察了水化汽和汽化水的變化過程,我們還沒有考察這個過程的「能」的方面。如果連這個過程的能量變化方面也考慮到,就更可以明自所謂迴圈是假的了。大家知道,水化汽必須吸收潛熱。每一克一百度的水必須吸收五百多卡路里的熱量,才能夠化為一百度的蒸汽。反過來,一克一百度的蒸汽要凝結為一百度的水,必須放出五百多卡路里的熱量。水吸熱化汽,必須有熱源;汽放熱化水,所放的熱也必須有歸宿。所以,真實的水汽轉化的過程,是連熱源和熱的歸宿也包括在內的。自然界的水化汽,熱源是太陽。海水化汽時吸收了太陽幅射來的熱。但是,這汽再化為水的時候,所放出的熱絕大部份都留在地球的範圍內,只有極小的部份會幅射回到太陽身上去。可見,連能的變化也包活在內的時候,所謂「迴圈」的終點,更加和起點不同了。換句話說,更不是真正的迴圈了。如果熱源是火爐,後來汽化水所放出的熱,也顯然不是回到火爐裡,更顯然不會使燃燒的產物(廢氣和灰燼)恢復為燃料。

 

  徐東濱先生,你是否仍舊認為水化汽和汽化水真正是「轉圈子的運動」,發展正是「過去事物的簡單的重複」呢?你是否仍舊認為唯物辯證法是那麼不堪一擊呢?如果你的見解照舊不變的話,就請你至少像我們一樣具體地,根據自然界的真實情況來證明你的看法吧!

 

  至於徐東濱質問,水變汽和汽變水哪個是向上的運動,那個是向下的運動,我們也認為不難答覆,而且那答覆恐怕也要令他大感意外。

 

  唯物辯證法所探討的運動過程,是真實的、具體的過程,不是抽象的概念。拿抽象的概念來談,水化汽和汽化水顯然是兩個正正相反的過程,如果其中一個是「上升的運動」,是「從簡單到複雜、從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那麼另一個必然「下降的運動」,是「從複雜到簡單、從高級到低級的發展」了,也就是所謂「辯證法所不容許的」了。但是,我們在上文已經指出,真實的自然現象並非如此。真實的水變汽和汽再變水並非真正的轉圈子運動,並非完全回到原先的起點。其實每一次的變化都是地球上號稱為「水的迴圈」這個長遠、巨大、有一個總方向的發展過程中的一步而已。「水的迴圈」根本也不過是地球的發展史(連人類的活動史也包括在內)的一個部份、一個方面而已。所以,每一次的水化汽或者汽化水,都是發展,都是向上的運動——每一步後來的變化,都比前一步更向上發展了。大自然(連人類及其活動也包括在內)的真實情況就是如此,真實的關係就是如此。唯物辯證法不過是一切客觀存在的事物的反映,不過是人類根據自然現象所歸納出來的一種世界觀而已。辯證法並不是馬克思也不是黑格爾或者上帝所頒佈的至上命令,它並沒有宣佈只允許上升的運動,不容許下降的運動。聯共黨史也沒有這樣說。任何正確的、真正有權威的唯物辯證法的著作,都只是根據事實來指出:真實的運動、真實的發展並不是迴圈,而是有一個確定的總方向的發展。所謂「上升」,不過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只是用來表示不是真正迴圈,不是轉圈子,不是完全回到過去的狀態,而並非用來表示沒有下降,更非表示不容許下降的。辯證法有一個基本觀點,就是矛盾的統一,它指出:互相矛盾的東西,事實上是可以並存,甚至並存在同一個物體裡面,事實上常常互相依賴,互相轉化。辯證法還根據事實指出:發展是通過否定舊狀態、舊事物來實現的;發展就是不斷的否定和否定的否定的過程。所以,辯證法根本不可能只承認向上的運動,不承認向下的運動。事實上,許多唯物辯證法的權威著作上都明明白白地談到,在發展的總過程裡面,包括有局部的、暫時的倒退的運動。例如歷史發展的總方向是生產力的提高和各地區經濟聯繫的加強,但也有一時的倒退。至於一個發展的新階段好像是回到某一種舊狀態(例如歐洲的「文藝復興」表現為向古代希臘羅馬學習),更是常見的事情。徐東濱以為辯證法不容許向下、倒退的運動,那是沒有根據的。只因為他自己的頭腦受形式邏輯束縛得太利害,隨時隨地都把自己的形式邏輯的推論投射給辯證法的世界觀,才會以為既然辯證法認為一切運動都是向上的發展,就必然不能容許有向下的運動了。

 

  我們解答徐東濱對唯物辯證法的質疑,說明「水的迴圈」怎樣符合辯證法的觀點,所根據的,無非是任何通俗的唯物辯證法教科書中都有的對唯物辯證法世界觀的簡單說明,以及不出中學課程範圍的自然科學知識。博學多才的徐先生花了38年的光陰,到處質詢,居然還弄不清楚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這正好給辯證法提供更多一個例證:聰明和愚蠢,博學和無知,好學和頭腦頑固,既是矛盾的,又可以在一個具體的人的身上統一起來的。這個例子更加直接地證明歷史唯物論的真理:人的政治立場,可以大大影響他的哲學見解;反對革命的立場,令人難以接受那本來不難瞭解的辯證法的真理。到底是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徐先生?

 

  最後,我們想附帶談到一點,就是我們對《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這書的評價。徐東濱批評唯物辯證法,以這本書作為對方見解的代表,這在當時(就是整個故事開頭的時候),是不足為奇,十分自然的事情。當時全世界的共產黨都一致推崇這本書,尤其是其中由史達林親自執筆的論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一章。但是到了今天,恐怕全世界都很難找到哪個稍微認真一點的馬列主義理論工作者還推崇這一部古今中外都少有的醜惡的書了。至於真正的馬列主義者,真正的辯證唯物論的信徒,是從來都非常鄙視這部說謊的奇書的。不過,最壞的書,也不會句句是狗屁——這也是辯證的真理之一。不幸的是,徐東濱所指責的,恰恰不是書中數之不盡的謊話和謬論,反倒恰恰是基本上沒有錯的那個部份。至於我們,我們的唯物辯證法的知識並不是從史達林的書上學來的,正好像我們所擁護的社會主義制度不是蘇聯和某國的醜惡現狀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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