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沒有口袋的破機械貓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憧憬愛情,卻又為情所困,以愛之名,被情所傷。然而愛情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愛」字,本作「㤅」,下面是一個心。旡為既之本字,象食畢顧首之形,引申有「已、盡、全」等義。從旡從心,以會盡全心以愛之惠之。而「情」一字,則從心從青,青指的是從矿井采掘的苔色矿石,如此一說,可謂心上染了顏色,故有「留取丹心照汗青」之說。愛與情,兩者都在中文世界中有悠久的歷史,然而要到清末民初,受到歐洲浪漫主義的影響,兩者才在現代性的需求下融合。愛情第一次成為我們司空見慣的模樣。[1]
值得留意的是,同時代的日本也有類似的情況,然而他們的需求卻有所不同:在翻譯「Love」一字的時候,巧妙地與基督教的普世統一的特質結合,用清地ゆき子的說法:日本「戀愛」理念基礎是基督教的教規中所提倡的戀愛道德思想,這種普世統一的高尚情懷是與日本現代化需求是一致的——一個具有強烈一統精神的情懷在現代化中是一定需要的。然而中國的社會卻不同,正如李海燕所指出的:現代中國將身份用情感的方式來表達,而這種方式卻是在回應現代性訴求中出現的,陳獨秀在《基督教與中國人》的一段值得摘錄:「中國底文化源泉裡,缺少美的、宗教的純情感,是我們不能否認的....我主張把耶穌崇高的、偉大的人格,和熱烈的、深厚的情感,培養在我們的血裡,就是因為這個理由。」[2]我們可以看出:現代中國發展中,愛情中的高尚情懷是人格身份上的,而非普世統一的。
愛情的重點似乎不在於情,而是在於愛,然而問題是:愛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不論是日本的普世性,還是中國人格精神的愛,這些似乎都有著共同目的——超越社會現存結構之情感。資本主義的發展前提也正是這種情感。在西方,這是一套以基督教傳統的浪漫主義為基礎的,這種浪漫主義先是從封建主義的騎士精神而來,繼而發展到藝術運動。這個過程在中國的情況卻不同,自從秦代以來的「中式」浪漫主義,都在於詠物、外在之美的角度出發而談,對於個人特質,往往寄寓於梅蘭菊竹,談情之時,也往往限於情意之範疇,這種內蘊的情,與歐洲式的不同:以愛來改變自身人格,激烈地和世界產生關係,這種浪漫主義推進了法國大革命的浪潮,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強烈配合著資本主義的發展,在歐洲普遍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在中國發展的愛情與歐洲截然不同——歐洲向來的愛情是向外探求的:他們尋求激進的、改造世界的愛情,他們要創造需求、提振青年、使下一代組織成為「核心家庭」參與到城市生活中,和初初萌芽的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過程之中——這是現代社會再生產的範式。而中國的情,是一種內蘊的情,這種情感是建基於最基礎的、作為人而存在的情感需求而存在的,這種情感促使個人在中國的家天下的世界中認真檢視自身所在的位置:正是因為三萬六千五百顆石頭都是無色無味無聲的補天材料,所以頑石才能化作「通靈寶玉」,《紅樓夢》裡的一切「塵世煩擾俗事」,皆因這塊石頭染上了色而起。
文學領域向來是社會最為敏感的領域,文學的用字、手法,都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生活形式和社會狀態。最重要的是,它還反映了一種在日常生活中難以發現的歷史性格——這使得文學得以成為文學,以一種印刷品為載體的方式來刺激我們經已習慣的感官世界,讓我們發現日常生活中的弔詭之處。
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是文化霸權(hegemony)的爭奪空間,這導致文化在長期而言並非進步的。統治階級主導的社會始終都只會是保守的,而進步的意象在「日常」中作為一種「潛力」而存在。文化的保守性表現在我們日常的無意識下的一些行為邏輯,我們可以理解為「歷史痕跡」。歷史痕跡建構了一些我們當下的文化外殼,外殼區分了我們和他們,讓我們失去了熱情的顏色,而愛情、情感,則一而再、再而三地試圖突破這種外殼。與文化(culture)相對的名詞應是人格(Personale),文化培養、甚至激化人格,使得人本身得以成人,正如在破土而出的新苗一般,使世界得見生機——只有獨立的人格,才能推進社會形態的進步。因此,我們發現浪漫主義時代的愛情是使人嚮往的:他們推進人類人格的解放,卻帶著民族文化的外殼,保留了一切過往歷史的壓迫性質——特別是在家庭與性別這一基礎的生產單位的範疇內。
性別(Sexualities)與人格(Personalities)就這樣產生了關係——性別從封建關係中解放出來,無處安放的歷史性格必須找到一些新的宿主來依附。家庭與人格於是乎就成為了最好的依附機構,原因在於,它們作為社會再生產的機構是不可能脫離於社會歷史而存在的。結果,歷史性格作為一種限制器,以性別政治、家庭教育,以及一些我們尚未發現的模式潛藏於現代社會中每一個人的心裡,依附於人格的培養過程中——在歷史性格還未曾找到合適的形式來實現自我的解放前,任何在當代社會的革命解放政治的實踐都將會是徒勞無功的。
我們生活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時代,晚期資本主義最強烈的特質在於,資本主義本身已經沒有辦法單靠自身的力量來實現資本的累積了。資本主義不得不寄生在從前反對、又或支持過它的制度和思想身上:它要把一切友軍以及敵軍都送上祭壇,為了資本的累積,它將無所不用其極——包括封建制度、奴隸制度,甚至社會主義。現代社會的性別觀念、革命觀念,甚至家庭觀念都成為了可供售賣的商品。布萊希特發現這一現象時,就咬牙切齒地寫下了以下的感想:「我們的資產階級認為自己就是全人類。當貴族的頭顱遭一一砍落,至少他們的鳩還是硬著的,資產階級呢?他們甚至圖謀毀掉性愛!」[3]現在的資本主義或許比布萊希特指出的還差——我們的資本主義居然還圖謀毀掉資產階級本身!由是,愛情資本論就出現了——連資產階級都不再擁有他們曾引以為傲的愛情人格,也不再以追求者、探索者、征服者的精神引領資本主義時代。愛情的憧憬今天都淪為了一些為了資本盲目的累積而存在的依附物。愛情如今穿上了資本這雙紅鞋子,無法停下步伐,隨著探戈般試探和若即若離的舞步保持著自戀、孤獨又神秘的面貌,無法釋放自我,永遠都要為自我去吸取情感,永不滿足。激情與人格這些進步的遺產在資本主義的強力進攻下只能退守歷史性格的範疇。原因在於,歷史性格是保守不變的,在新的社會革命到來前都只能沉睡於社會再生產的機構之中。但要讓保守的歷史性格變得革命來促進資本累積簡直就是天方夜譚,它只作為上一次激情運動的殘留物,世代堆積的記憶、身份和執念。於是,歷史性格變成了這些激情唯一可以依靠的存在物,然而歷史性格是固執而怯懦的,它不走前一步,這些激情也無法得以釋放,而資本主義它無可奈何——沒有了歷史性格,連資本累積都變得毫無意義了。
歷史性格的怯懦在任何社會運動中都表露無遺:在歷史上的社會運動中,大眾情緒的急速改變不是源自人類人格解放的慾望,而是相反,它源自文化天生的保守歷史性格,一種自我防禦的應激反應。由於社會思想和態度常常落後於新的社會環境,直至其惡果以災難式的猛烈撞擊社會大眾時,把保守主義的外殼敲碎時,歷史性格才不得不開始鍛煉起每個人的個人意志,使個人得以度過這一危機,這個結果可能是好的、也可以是壞的——道成肉身的過程是伴隨著巨大的風險的。此種情況在國家機器的擁護者而言看來就是有組織的「謠言抹黑」的結果。有論者云:「誰能操縱民眾情感,誰就能掌握政治運動。」在這個意義上是錯的不能再錯了——沒有任何人能操縱民眾情感,絕望的情感種植根於社會中極度混雜、混亂和黑暗的歷史無意識,這種情況就如同穆聖來臨前,天房裡的三百六十個偶像一樣,使人迷失方向。若然有人能強行操縱民眾情感,那人必定是一個希望人類靈魂萬劫不覆的造物主。然而連宗教都告訴我們,人類的典範總是那些為人類大眾的美好未來而犧牲的人,而不是那些操縱情感的人——美好的社會不是一種烏托邦式的空想社會,相反,這種社會是一種可以觸碰得到的真實社會,前提是我們要提高人的個性(personale),直至人們能自信地向世界宣告:「真理既來,虛妄即滅。」[4] 這種感覺,就如同我們從桑拿房中緩緩走出,然後喝下一杯新鮮牛奶:一切都被淨化、舒緩、滿足了,只剩下那本用作盛載牛奶的玻璃空瓶,暗示著我們蒙昧時代的歷史痕跡……
人格的成熟程度將逐漸提升,他們將理解玻璃空瓶的意義,開始接納歷史性格。原本變質的牛奶被重新理解,變成了可口的酸奶。接受自身的社會大眾將開始尋求自己的興趣,追求更豐盛的文化生活。於是對身邊的人提出的道德邀請也會更高尚、非強迫性質。他們邀請眾人一同參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這種邀請與性別政治無關,甚至鄙視那些假借「解放政治」名義,實際上卻在情感上施展權力的父權政治。一旦這種多元、堅強獨立的人格普遍建立起來,真正的愛情將在世界上暢通無阻——愛的羽翼將在天上飛翔。這種人格將推進人類的文明水平,大力提升我們的生產力,進入真正的、另一層次的工業文明,這個文明中,夢幻和真實、未來和過去將互相交錯——天方夜譚不再離奇。
[1] 清末民初著名翻譯家林紓在翻譯歐洲小說發明的,第一次將 「愛」和「情」並列成專屬名詞,表達愛的浪漫情感意義,而非儒家傳統「愛」中仁惠的意思。
[2] 唐曉峰., & 王帥. (2015). 民國時期非基督教運動重要文獻彙編.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3] Howard Eiland & Michael W. Jennings. (2022). 本雅明傳 (全二冊). 王璞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4]《古蘭經》:你說:「真理既來,虛妄即滅。」(1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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