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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紅年代文選】香港左翼運動的回顧及展望







在全球青年運動風起雲湧的六十年代,原本馴服於精英保守勢力的香港青年受各種左翼激進思潮影響,上演了屬於他們的火紅年代。對比起他們純樸的理想主義,香港這個世界資本主義腹地的局勢更為複雜:作為殖民地,英美資本合謀進行新殖民主義剝削;作為中國的資本主義缺口,香港在維持「一國社會主義」與助中國從官僚國有制轉型至市場私有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作為東南亞經濟樞杻,香港的去殖民化運動亦與第三世界解放運動有緊密聯繫。面對縱橫交錯的政治版圖,當時的激進青年與知識份子又有何歸納與反思?對當今的左翼運動而言又有何意義?新左學社就本月講座專題《新左派在香港——火紅年代社會運動的思想、情感與組織》挑選了來自火紅年代的評論與運動前路分析,一探當時青年在反殖、反資與愛國坐標之間的革命思想。


香港左翼運動的回顧及展望

一九七七年

文:榮

取自《中大學生報》




現在我們要討論的是近年來左翼運動的回顧與前瞻。左翼運動一詞,含義頗爲模糊,爲了討論的方便,謹將「左翼運動」一詞理解爲激發社會主義思潮在香港發展的社會運動。爲能較集中地討論,故不打算將近十年來的各個社會運動一一羅列,而只選擇爲人所熟知和有較大影響的運動來說明問題。




香港現行的殖民地制度,不僅是不平等的制度,更是過時的歷史遺物。它之所以能夠存在下去,並發揮一定的功能,可算是中國的悲劇。當腐朽的國民黨被中國廣大人民唾棄時,香港本應重回中國的版圖,但因政治的重重考慮,中共決意維持香港的現況。於是香港的市民就須面對一個抉擇:到台灣?返大陸?還是留下來?.....。但是台灣蔣氏政權的腐朽是有目共睹的,大陸的專橫虐政也令人難以接受,於是乎大部分人選擇留下來。但留下來這條路,卻不是甚麼金光大道,只不過是一條紙醉金迷,只知追求個人物質滿足,扭曲人性的道路。即使是最成功的人,也不外是物質的奴隷,過着極其無聊和割離的生活。失敗者,卽使不至餓死街頭,亦須終日爲口奔馳,扭曲自己,笑面迎人,成爲別人的生財工具。




五十年代初期,由於自大陸逃來的右派份子,爲數頗多.再加上殖民地政府及國際上帝國主義的反共宣傳,造成右傾改良主義的興起;他們以自由丶民主爲口號,想革中共的命,改台灣的良,力求使中國成爲一個國富民康的現代國家。那時的中國學生週報可算是這個思潮的代表。但資本主義式的民主丶自由的改革,又那能成爲人類的曙光?!備受中國廣大人民唾

棄的國民黨,又那能寄予任何希望?!六十年代初期,終因沒有出路,而逐漸失去影響力。




右傾政治道路走不下去,使大部分有理想的靑年逃至文藝的理想世界,但文藝無論怎樣也要植根於現世,以文藝作逃避現實的手段,終逃不過迷茫,無根的下場,於是文社運動也就在短短三兩年間淡出了。




天星小輪加價所激發的九龍暴動,也就是那一股找不到出路的苦悶,加上經濟的壓力,而爲蘇守忠的絕食行動所引爆出來的。雖然這次暴動並無鮮明的政治理想,但行動本身却有突破性的意義。因以往的右傾改良運動,改良的對象是台灣,革命的對象是中共,對香港的現實問題,仍一貫是以「過客」, 「旅居者」的心態對待。九龍騷動,這種針對香港現實問題,發出不平之鳴的行動,不正是宣告「孤世順民」這種消極心態的過去嗎?靑年一代從虛妄中回頭,正視其生於斯長於斯的香港的現實問題,而力求答案,也就是預告了一個新時代的開始。




這萌芽中的新時代,惜因毛派領導的暴動而被推遲。67 年毛派暴動,本是承 66 年以來所累積的社會矛盾而爆發。很可惜毛派的領導們,將這場反英抗暴運動,轉化爲一場對文革期間政治權力斗爭的回應手段。更加以要爭取的僅是「宣傳毛澤東思想的自由」而不是廣大香港同胞的政治經濟解放,而向港英要求的第一是低頭,如不低頭才要走頭,改良主義色彩,是顯而易見的。但中共政府的政策,是不許港英走頭,結果便是在港毛派低頭。這場暴動的失敗,不但使不少熱血英勇的毛派份子遭到港英毒手,也使香港運動沉寂了兩年多。




從死寂中最先甦醒過來的是大專學生。1969 年的港大二月改革運動,發揮了驚蟄般的作用,隨之而來的中文運動,是力求跳出「不是中共,就是台灣」的巢臼;力求在衆多的前路中以非暴力主義的手段爭取民權。由於運動的主題,觸及各社會階層,故能在較短期間發展成爲一個頗具規模的群衆運動,其結果是逼使港英政府公文上多用中文而已。這個運動雖無甚成果,但却敎育了積極參予的人們,使他們知道用非暴力手段爭取在殖民地制度裏的民主改革直無疑是水中撈月。在中運還在欲斷欲續的時刻,釣運已挾萬鈞之勢,在港掀起了一場波瀾壯瀾的愛國運動。釣運所針對的雖是日本軍國主義者的侵略行動,但殖民地政府是不能容忍大規模的愛國運動在香港發展的。所以力加鎮壓,威利警司的棒喝,驚醒了多年的迷夢,使我們知道,如不以反殖爲起點,一切也談不上。但反殖之後怎麼辦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我們那時的意識形態,幾乎一致是打倒資本主義,實踐社會主義。這個答案是毫不使人驚異的。因殖民主義是資本主義落後的支流,反正同是以人爲物的不合理制度,所差異者僅是對人剝削和扭曲方面,採用不同手法而已。




隨着釣運發展,和深化,參與者充分瞭解到,香港問題是中國問題的延續。而香港的前途和出路更與中國節節緊扣。對中國現政權所應採取的態度和立場,變成不可迴避的問題。台灣蔣氏政權已腐朽允引不起任何爭論,而使衆人能採取一致的令定態度。但中共政權雖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万,但却號稱實行社會主義,將財產公有化。在國際聲望上,儼若美蘇之後的超級大國。大大滿足了中國人民百年來的「強國」的願望;在飽受洋鬼子白眼之餘,有一個強大的祖國,確使不少人發生憧憬。




後來被人稱爲毛派的,就是受這種愛國的情懷驅策,全盤認同,無條件回歸中共政權的人。他們所希望的是在香港掀起一場全盤認同,無條件回歸的群衆運動。愛國主義在反殖運動中本亦應能發撣止面作用。可階的是,回歸派認爲,香港問題既是中國問題的一部分,反正中共已一再表不,香港問題是要與台灣問題一起解決的,故他們就把香港問題,交給祖國去解決了,優哉悠哉地做其「解放遲早論」或「解放宿命論者」。加以中共現行的政策是維持香港的安定.來套取外匯,爲落實這個政策,在港毛派,就盡力箝制一切可能觸發社會矛盾的革命運動。甚至不惜亂扣帽子,妄稱一切積極的政治異已爲蘇修特務。




被人目爲社會派的,雖然肯定社會主義爲人類的曙光,並察覺到中共所行的社會主義有不少弊病,但卻認爲中共政權建立時,中國是一窮二白,群衆覺悟水平低下,弊病實所難免。並認爲在文革期間揭發出來的中共官僚問題,是可以透過不斷的群衆運動予以革除的。這一派對中共政權除較爲保留外,與回歸派無太大不同之處。但卻認爲對香港的社會矛盾,不應迴避;靜侯革命論是他們所不能接受的。但他們卻不敢對香港的群衆運動,採取一個較積極的態度,恐防打亂了中共全國一局棋的部署。




被認爲是極左派的,則認爲中國所行的絕對不是社會主義,並且絕對違背社會主義的精神。故此主張必須革中共政權的命;他們並體會到,香港命運與中國革命以至世界革命不可分割的關係。故力求使香港群衆運動與中國革命運動掛鈎,透過反殖反資運動,提高群衆覺悟水平。配合中國革命的發展,或甚至使香港成爲促進中國社會主義的催化劑。這一派因陳義過高,一時間未能爲廣大人民所接受;有趣的是, 一些以極左派姿態出現的托洛茨基主義者,卻爲了組織的自身「利益」,而往往大唱低調,對毛派工會表示友善,對中共政權持保留態度,陳義之低,與「極左」二字頗不相稱,但結果一樣是未能被廣大群衆接受。




上述那一番話可算是對以往運動的回顧。其中沒有觸及工人運動和社區運動,當然一方面是由於資料缺乏,而主要是我僅想概略地敍述出以往尋求香港出路的思想發展。其中對我們思想發展有決定性影響的中國,在去年經歷了一連串立國以來空前的巨變。76年一月周恩來逝世,批鄧運動隨卽加劇進行,四月五日,爆發了天安門事件,鄧小平被革職,華國鋒總理被任命為總理及黨第一副主席,七月六日朱德不治;稍後毛澤東逝世,十月「四人幫」被指爲陰謀策動政變被捕,繼而擁鄧復出之聲高入雲霄。批判四人幫運動在全國展開。文革所扭定的政策,無論在經濟丶文化等各方面,均被修改。到現在雖仍未確定下來,大致上會重新推行文革前的劉少奇路線;總括來說,在政治方面雖仍會鬥爭下去,總體將會相較地穩定。經濟發展方面,因去年的鬥爭干擾,及天災的打擊,雖行物質剌激,及改善生產管理與大量輸入外國技術,在本年內最多也是僅能從以往的創傷中康復過來,或稍有增長而已。在文藝及思想控制方面,因毛澤東的去世及四人幫的倒台,將會稍爲放鬆,不需要再「朝祈禱、晚賠罪」 「大跳忠字舞」了,文革時被批的作家或作品將會有部分復出。但中共仍強調黨的—元化領導及政貫地殘害異己分子,李一哲的被捕及文革回朝官僚對文革闖將的迫害,就是一個明證。中共在華國鋒等人的領導下,我們絕不排斥其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可能性,但僅僅換一換領導班子,改一改政策方針,面從現在的基礎走上眞正社會主義的道路,無論怎樣也是沒有可能的,四人幫之所以能橫行作惡,草菅人命,就足以反映出問題絕不簡單。




由於中共的政治大體穩定,在經濟上依靠香港套取外匯的需要仍大,仍會與港英攜手維持香港的安定和繁榮。固此香港的政治將一如以往的平穩。在經濟上,香港已從經濟衰退中復甦過來,並全速發展,港督在編制 77-78 年預算時,估計出口將增加百分之廿六,生產將增加百分之十六。就上半年的發展,上面的估計,也嫌偏低,但在下半年度佔香港出口總值百分之四十六的紡織及成衣工業,因受到出口配額限制,將大大損失其西歐及美國市場,據紡織業人士估計,自今年二月到現在,小型製衣廠倒閉的不下八百間,僅在上月停業的中小廠就有三百閒,整個紡織行業的開工率僅達六成,但是由於全港註冊之三萬四百八十八間工廠中,只有一千二百四十四間是僱用員工超過百人的,換句話說,絕大部分均是中小廠,這種中小廠,有一特長就是十分靈活,可隨時改產別樣產品,再加以政府推行數個大規模建設計劃,吸收大部分轉業工人,至使整個經濟仍呈穩步上揚的趨勢。而植於得到屮國大陸的資助,使食物價格走勢平穩,使日常消費品的物價僅上升了百分之五。故此市民的眞正收入,並沒有嚴重地爲通貨膨脹所侵蝕。而政府亦主動提高工人福利,如連續七日有薪假期及提供失業援助,故此經濟和勞資關係上,短期內不會出現嚴重危機。




居住環境方面仍是一個充滿爆炸性的社會矛盾.私人樓宇之售價已漲至三百至二百五十元一平方呎,非普通工人或白領所能負擔,樓租方面住宅樓宇亦要二元至二元半一平方呎,佔平均家庭收入百分之廿五以上。申請入住廉租屋邨遂成爲升斗市民的夢想;而業已居住在徙置區的百萬居民,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居住面積,少於廿四平方呎。因而港英一面要建新樓宇以應申講者的需要,另一方面亦要改建或重建舊屋邨以改善居民的擠迫問題,從而改善香港治安。爲了減輕這方面的壓力,港英遂推出十年建犀計劃及居者有其屋計劃。爲籌得所需款項,便不斷提高廉租屋邨的租金,美其名為使屋邨租值不致與市值過於脫節,因此使舊廉租屋邨的居民,一方面要重建,另一方面反對高租政策,而頻頻示威請願。




群衆的思想狀況,大體上是逐步要求改善既有生活水平。在大陸,由於四人幫倒台,華、葉、李等的平穩政策及物質刺激方針,及在可能範圍內提高工人及農民的工資,將和緩了矛盾,至使短期內人民將不會要求大變。但由於思想箝制稍減,毛澤東思想的至高無上地位受到挑戰,在文革後期已播下了新思潮種子,或許得到萌芽及長苗的機會。而香港居民,雖然自 70 年至今,他們充分體會到逆來順受將永淪苦海,要改善生活,必須自行爭取,並視示威請願爲合情合理的斗爭手段,但大體上亦不想大變。




面對着目前這種人心思變而不敢大變,及對統治階級尙未絕望的群衆心理,我們的策略應該怎樣呢?短期香港群衆所要求的將僅是切身利益的改善,我們如何使它具有社會主義內涵呢?要實現眞正的社會主義,群衆必須具有高度的覺悟;現在的環境裏,人民思考的時間,思維的訓練,和用作思考基礎的材料和消息均被剝削,他們不能較容易地認識較遙遠的,較抽象的問題和需要是顯而易見的。所以必須從較切身和較具體的問題開始,始能使群衆較易理解和接受。因此,對帶有濃厚改良主義色彩的群衆運動,如要求重建舊廉租屋邨的社區運動,或要求提高工資的工潮,切不可忽視或靜態地斷爲改良主義運動而不予理會,或從「左」的立場橫加壓力,否則,在客觀效果上,是與殖民地主義者的反動立場無異。所以我們必須既支持,又批評,務使各參予者了解到,卽使他們要求都一一達到,他們仍不能過着人作爲人所應過的生活,因他們的要求和行動未能及到問題的核心。總的來說,我們現階段的策略應是,影響各個帶有濃厚改良主義色彩的運動參予者;認識問題所在,逐步使群衆的意識水平提高至社會主義水平,而不是鼓動群衆以行動直接搖撼殖民地主義制度,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夢想社會主義能於一夕間建立。




在落實策略上,我們應首先統一各派的主觀願望。各派的理論各有不同,但在現階段除了持有「自然解放論」的取消派外,各派均應朝着爲提高廣大群衆的覺悟層次這方向而努力。並在可能範圍內,作個別事件性的配合或聯合行動,以爭取更大的成果。更因社會主義的革命,是一個全面的革命,不但經濟、政冶層面上要全面革命,在生活形式,價值取向,以及性別及種族問題方面,亦應變革,所以我們要多綫作戰;亦因如此,各派間應有更強的聯繫,以求更好地分工,更好地互相配合,使能遍地開花,全面地促進就會主義思潮的發展。一個思潮要得以發展,除有一定之社會因素外,宣傳方面的功效是絕對不容忽視的。宣傳的方式,除報刊外,音樂丶電影及運動者的身體力行,均有宣傳功能。大衆的宣傳媒介,掌握在資產階級手裏,他們當然不會主動地宣傳他們的敵對思想,而我們亦基於財力及人力所限,未能建立有廣泛功能的傳播系統。所以我們除努力加強已掌握的宣傳媒介外,更應採取多樣化的鬥爭方法,務求推陳出新,因爲這樣才能出敵意表,使他們難於措手外,更增強了該次行動的新聞性,務使資產階級的報刊,電視爲我們服務。




以上所談及的都是我們自身以外的革命,現在我想涉及我們靈魂深處的革命,作爲這篇文章的結語。社會主義革命,同時也是革命者自身的革命,一個革命者的性格是怎樣的呢?佛洛姆在「革命者的性格」一文中有如下的見解:




「革命者乃是這樣的人,他把自己從血與土和他之間的結,他和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結中解放出來,從對於國家丶階級丶黨派或宗敎的特殊的丶非理性的忠心中解放出來。革命者性格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其意義爲,在他自己的生命中,體驗一切人性.而一切屬乎人的事情,沒有疏離於他的。他是一個懷疑者,並且是一個有信念的人。任不清醒的(瘋狂的)社會中(他)是一個清醒的人,在殘廢的世界中(他是) 一個充份發展的人,在半睡的世界中(他是)一個充分覺醒的人——(這)就是一個革命性格者。一旦所有人都覺醒,將不需要任何先知或革命性格者——因爲那時只有充分發展的人類」。




就讓我們一起努力,使自己具有革命者性格,再使到所有人均具有革命者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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