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節專題文章
——每天都是愚人節:我們生活在意識形態之中
文:檀月伊瓦魯
據聞愚人節是從 19 世紀開始在西方興起流行的,在這一天人們習慣以各種方式互相欺騙、捉弄及取笑,而往往玩笑永不揭穿。這種永不揭穿「玩笑」的做法倒是有趣,在當前的社會之中,任何事物都似乎運作的「合乎常理」方式運行,當我們以為「再正常不過」的時候,稍微深思一下,卻很容易感受到世間的荒謬絕倫:社會以為香港土地問題不足,必須要發展 1,700 公頃的明日大嶼計劃時,香港卻有著 1400 多公頃棕地(即被破壞的、不再適合耕種的農地)。媒體、學校、電視等每天都在告訴我們一些我們「應當認知為常理」的東西,在虛假中摻雜著真實:人生活在社會之中,意識形態無處不在:每天都是愚人節。要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要了解意識形態是什麼。
意識形態與虛假意識
「意識[das Bewuβtsein]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das bewuβte Sein],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係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立呈像的(a camera obscura),那麼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正如物體在視網膜上的倒影是直接從人們生活的生理過程中產生的一樣。」
《德意志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 (ideology) 曾被恩格斯以「虛假意識」來描述,且認為這是特定階級將自己的觀念 (idea) 普遍化,並藉此維護自身統治正當性的一套學說 (-logy;logos)。意識型態之所以「虛假」,在於這種種觀念不符合現實生活,不具備物質基礎(Material based),我們要針對意識形態進行批判,也是因為其會對現實世界產生影響,導致現實與意識形態進一步割裂(即影響物質基礎)。他論述之下的意識形態包含以下四項要素:(一)對黑格爾的批判 (Materialist critique of Hegelian idealism)。馬克思對黑格爾的觀念論 (Idealism) 進行了猛烈的批評,他指出:觀念 (Idea) 本質上不能獨立於實踐(practical activity)而存在;觀念的產生事實上是在客觀物質情況的映射,而非黑格爾說提出的觀念先行。(二)具顛倒性質。「人們和他們的關係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立呈像的 (a camera obscura) 」也就是說,意識形態是被顛倒的。這種顛倒的信念的作用是(三)為統治階級的統治辯護,從而(四)導致人們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並難以看到其本質。
和意識形態息息相關的概念還有異化,據馬克思的說法,意識形態是一種異己的事物:「人變成了對自己說來是物件性的,同時變成了異己的和非人的物件;他的生命表現就是他的生命的外化,他的現實化就是他的非現實化,就是異己的現實。」
意識形態是特定社會關係的產物,是人所創造卻異於人的產物。他把「實踐」和「人的意識」二元對立:人的本質是富有「美感」的實踐,我們透過創造世界來證明自己是人,然而在這種生產關係的異化中,我們卻失去了對實踐「美感」的能力,這些東西成為了和我們相異的東西,這種方式卻使得人不再像人:「人的類本質——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的精神的類能力——變成對人來說是異己的本質,變成維持他的個人生存的手段。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樣使他之外的自然界,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人相異化。」當生活變成了手段,自主活動變成了「潛能」隱藏在意識形態之下的那一刻,我們便再難稱得上「像人一般生活」了。
這種異化在當代資本主義下更進一步,按照法蘭克福學派馬庫色 (Herbert Marcus) 的說法,這種異化抹殺了人的許多向度:
「當個人同強加於他們的生活相同一,並在其中尋求他們的發展和滿足時,異化概念似乎成了可懷疑的。這種同一不是幻想,而是現實。然而,這一現實構成了異化的一個更進一步的階段。後者已成了完全客觀的;異化了的主體被它的異化了的存在所吞沒。只存在一個向度,它以各種形式無所不在。進步的成就公然蔑視意識形態的控告和辯護;在它們的法庭面前,它們的合理性的『虛假意識』成了真實意識。
然而,這種意識形態被現實同化,並不意味著『意識形態的終結』。恰恰相反,在一種特定意義上,由於今天的意識形態就在生產過程本身中,所以發達工業社會比起它的前輩來更是意識形態的。這個命題以挑釁的形式揭示了盛行的技術合理性的政治方面。生產設備和它產生的商品和服務,『出賣』或欺騙著整個社會體系。大眾運輸和傳播手段,住房、食物和衣物等商品,娛樂和資訊工業不可抵抗的輸出,都帶有規定了的態度和習慣,都帶有某些思想和情感的反應,這些反應或多或少愉快地把消費者同生產者,並通過生產者同整體結合起來。產品有灌輸和操縱作用;它們助長了一種虛假意識,而這種虛假意識又回避自己的虛假性。隨著這些有益的產品在更多的社會階級中為更多的個人所使用,它們所具有的灌輸作用就不再是宣傳,而成了一種生活方式。它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比以前的要好得多,而且作為一種好的生活方式,它阻礙著質變。因此,出現了一種單向度的思想和行為型式,在這種型式中,那些在內容上超出了既定言論和行動領域的觀念、渴望和目標,或被排斥,或被歸結為這一領域的幾項內容。它們被既定體系及其量的擴張的合理性所重新定義。」
《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型態研究》
在發達工業社會下,原先可以有的思想上的「自由空間」大幅縮小,變成了相當有限的「自由」:我們日復日看見的廣告、大數據的 youtube 推介都在有意無意向人們灌輸的虛假的需求與選擇。認為快樂是可以買來的,因此陷入追求金錢與商品的框架中,人就失去了對於建制的反抗性。在這個以生產為本質的社會中,人失去了作為人的實踐本質,我們「假手」於「不存在的他人」生產必需品。但這並非代表人完全失去了對於實踐本質的嚮往。我們雖然在異化過程中「脫離了人」,本質上我們卻從來都脫離不了「人」,正如布洛克 (Ernst Bloch) 提及的:白日夢無處不在,它們存在於街頭巷尾的常人之中,這些正正是未經規整的願望(unregulatedwishs)。而這些白日夢正正是人作為人的最佳證據:美好事物的現象是人們「尚未意識」(the「Not-Yet-Conscious」)的證據。但正如我們不喜歡做夢的時候被打斷一樣,白日夢之中存在著一種推動力和一種被打斷的感覺,存在著一種有生育力的質和一種對「尚未成就[的事物]」(Not-Yet-Become)的期盼。人作為動物從來都是在實現變化過程中 (becoming)。事實上,上述的潛能與想像在當代社會下從來都是反抗資本主義的力量所在。
意識形態再生產
意識形態的「生產」與「再生產」正正是利用了人們對於美好事物的想像以及對於反烏托邦的絕望而「生產」出來的。無論意識形態 (Ideology) 再怎麼「意識 (Idea)」也好,任何事物到最後都需歸根到實際的「生產過程」之中。按照阿圖塞 (Louis Althusser) 的說法,這些生產和再生產,事實上是由國家作為一個半現代性的機構在背後所支持的。
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下,國家機器作為一部機器來自於社會關係,其不獨立於社會,也並非是黑格爾所說的,是「倫理觀念的現實」,國家本質上是伴隨著資本主義下的生產關係改變所帶來的產物,國家的出現表示這個社會陷入了一些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國家正正是解決這些矛盾的暴力性機構:「而為了使這些對立面,這些經濟利益互相衝突的階級,不致在無謂的鬥爭中把自己和社會消滅,就需要有一種表面上站在社會之上的力量來抑制衝突,把衝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內;這種從社會中產生但又居於社會之上並且日益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就是國家。」《國家與革命》
阿圖塞把國家機器分成「鎮壓型國家機器」以及「意識形態國家機器」,前者是針對反抗運動的暴力鎮壓,這部分的國家機器組成部分由軍警和警察及各種執法部隊負責,將對任何潛在對國家以及社會仔細構成威脅的反抗進行鎮壓,後者是一種日常散播在大氣之間的,無處不在的存在,這部分的國家機器則由宗教機構、學校、傳媒報社和電台電視等「散播知識的專業媒介」負責。在阿圖塞的眼裡,甚至連政黨的宣傳都是為了滿足資產階級議會制度的循環再生需求而產生的東西。兩種國家機器的差別,在於前者是專門撲滅短暫而激烈的街頭衝突(有時直接針對國家機器本身的)的鎮壓措施;後者則是充斥在大氣之中的「日常存在」,是「無意識的意識形態」,這些國家機器的目的都是一致的:維繫資本主義下的生產關係,使他能繼續保持現有的異化情況(甚至進一步惡化)。
人的解放知識論
然而這是不是代表我們將永恆生活在愚人節之中,永不超生呢?這其實也未必,正如弗朗茲·雅庫鮑斯基 (Franz Jakubowski)提到的,人的自我解放傾向:
「現實表明,既是物(thing)又是人(Man)、既是客體(object)又是主體(subject)的普羅大眾具有雙重性質(Dual character):既是本質(Essence)又是表象(Appearance),既是內在的本質形式(Inner, essential form),又是表面(surface)。無產階級對這種境遇的經驗,使他能夠從已達到的物化形式(Form of rectification)出發,了解作為本質和表象的整個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自我異化在無產階級中達到了頂峰。通過成為客體(object)、事物(object),人同時成為知識的主體(subject)和客體(object)。這就是辯證唯物主義意義上的『對現實的自我認識(self-knowledge of reality)』的意思。在人成為物的過程中,現實的物化結構消解,成為人的、社會的。人與物合而為一,而人不必在主動地自覺地成為人,因為凡是我們可認知的關係,便都是人為主體所產生的關係。」
《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意識形態與上層結構》(Ideology and superstructure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當我們在異化時,深刻感受到異化,獲得了異化解放的必要知識時,這便為人類打碎意識形態國家機器鋪好了路。當然在面對這些知識時,我們必須鼓起相當的勇氣來直面現實。
《The Matrix》(駭客任務/廿二世紀殺人網絡)中的 Morpheus 提供 Neo 兩個終極選項:「吃下藍色的藥丸,故事就此完結,你會在自家床上醒來,繼續相信你想要相信的一切種種。吃下紅色的藥丸,你就可以待在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頭,在我的指引之下一探這兔子洞裡的深奧玄機。」電影中 Neo 面對了這種情況選下了紅色藥丸。然而對於對於普羅大眾而言,我們面對的問題或許比 Neo 更加簡單,而這將會比電影來的更為直接,這將是在資本主義下的永恆命題——不是有沒有吃下紅色藥丸的覺悟,而是:我們有勇氣來認知「有兩顆藥丸」的這種真實嗎?
參考讀物
《在歷史唯物主義中的意識形態與上層結構》(Ideology and superstructure in historical materialism)
《國家與革命》
《希望的原理》
《論資本主義的再生產:意識形態與意識形態國家機器》
《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的意識型態研究》
《德意志意識形態》
《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又稱為《巴黎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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