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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之淚的怒吼與希望——訪斯里蘭卡社會運動家阿魯妮·薩瑪拉貢


 

訪:Yasoun
校譯:Soga, K


2022年4月開始,南亞島國斯里蘭卡爆發抗議物價上漲和物資短缺的示威活動,示威運動很快便演變成了全國性的抗議,局勢很快便發展成了無政府狀態,5月開始斯里蘭卡最大反對黨——中間偏左的團結人民力量(SJB)在首都科倫坡獨立廣場舉行大型示威,接踵而來的是6、7月大學生衝擊國民議會、當局緊急實施全國宵禁、示威民眾佔領總統官邸、總統流亡至馬爾代夫。昨日(7月13日)的最新狀況是,示威民眾佔領了代任總統的總理府,在國家機器癱瘓的當下,斯里蘭卡的未來陷入了死胡同——新的革命政府便是永無無盡頭的債務地獄。在這個局勢之下,我們很榮幸得以訪問到斯里蘭卡的女性主義社會活動家阿魯妮·薩瑪拉貢(Aruni Samarakoon)和我們談談斯里蘭卡的情況,以及其未來。

受訪者簡介

曾在斯里蘭卡南部馬塔拉的魯胡納大學 (University of Ruhuna) 任教,目前是英國霍爾大學(University of Hull)的博士候選人,研究範疇有:斯里蘭卡的民族和解、女性主義研究、後馬克思主義理論等。

訪:斯里蘭卡目前的情況如何?斯里蘭卡人民抗議的原因是甚麼?


薩瑪拉貢:導致抗議的原因有兩個。一是經濟問題,如果單看GDP,斯里蘭卡可以被介定為一個中等收入國家。但如果仔細閱讀數據,我們將會發現,即使人均GDP達到4000美元左右,它的分配也是有問題的:斯里蘭卡最富有的 20% 人享有超過一半的家庭總收入,而最底層的十分之一(最貧窮的 20%)僅獲得總收入的 5%。另外,世界經濟形勢也加速了經濟混亂。
另一個原因是由於過去和現階段採取的經濟策略失敗所造成的政治危機。 2009年是拉賈帕克薩政權進入斯里蘭卡政壇的轉折點。在斯里蘭卡政府與泰米爾伊拉姆猛虎解放組織 (LTTE) 之間長達 30 年的戰爭中,拉賈帕克薩家族成為戰爭英雄,這場戰爭在西方盟國以及印度和中國的支持下於 2009 年結束。此後,人民便認為拉賈帕克薩政權是拯救國家的唯一出路。


當時的總統馬欣達·拉賈帕克薩(Mahinda Rajapaksa)採取了發展主義策略,這意味著斯里蘭卡需要擴大基礎設施建設,但大量落成的基礎設施和開發項目並沒有帶來收入。例如,其中一個項目是在南部建造一個機場,因為他們想鼓勵移工。移工是斯里蘭卡長期以來為國家創收的經濟來源之一。女性是前往中東從事家務工作的主力軍,因此這意味著政府花費巨資建造機場,只是為了增加從事非技術勞動的女性移工人數。然而,機場運作不佳,並沒有為國家帶來可觀的收入。政府也說要修基礎設施高速公路,但實際上這只是為中產階級提供交通便利,並享受當地的旅遊業;而當地人因此失去了土地,得到的補償卻很少。因此,人們因為這些基礎設施開發項目而失去了基本的收入。而該國的主要收入仍來自成衣、茶葉、椰子和橡膠的出口。這些是斯里蘭卡政府和經濟所依賴的初級的出口商品。因此,政府決定轉向旅遊業,但它不是一種穩定的內部收入來源。政府還為接待大量遊客,建造了許多酒店和度假村。由於疫情與不穩定的世界經濟狀態,旅遊業變得不可持續。這些的不良經濟管理政策都造成了目前的經濟困境。


政府也非理性地維持著龐大的軍隊。斯里蘭卡政府與猛虎組織之間的戰爭,實際上不是政府的戰爭,而是西方大國的戰爭。回顧這場戰爭的歷史,在美國發生 911 襲擊之後,美國推動了反恐戰爭,結果是打擊猛虎組織也成為反恐戰爭的一部分。政府從這些西方盟友那裡獲得了資金和軍事支援,以在軍事上根除猛虎組織。這場戰爭奪去了超過 140,000 人的生命,這些人喪生只是因為西方和斯里蘭卡政府想要戰勝猛虎組織。

問:你能否解釋一下斯里蘭卡目前面臨的債務危機? 


薩瑪拉貢:斯里蘭卡的地緣政治是由印度對地區安全與穩定的態度,以及中國在印度洋的擴張所決定的。結果是,政府在沒有經過周詳的審議,或沒有聽從任何建議的情況下,接受兩國的所有貸款和信貸。 這些貸款不但沒有為斯里蘭卡帶來任何收入,還成為了人民的負擔,因為國家必須通過採取一系列新自由主義政策來償還這筆貸款,例如削減福利預算、限制教育資源和免費醫療保健。這造成了嚴重的經濟不平等,人們甚至不得不長時間排隊才能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例如燃料。


 結果是民眾對經濟不穩定感到失望,他們自發地去找總統抗議。公眾,尤其是年輕一代,都團結一致反對獨裁者和政府。他們決定到抗議村(GotaGoGama)反對強人統治。 人民還要求廢除維持龐大軍隊和家族統治的《防止恐怖主義法》,權力應該歸於人民,而不應該是家族世襲的。人們還要求進行福利改革,爭取公民的福利權。 這意味著人們不想再追隨這些新自由主義改革了。他們希望看到結構性變化。儘管斯里蘭卡政府正在與世界銀行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進行談判,並希望依靠印度所提供的信貸解決問題,但在新自由主義框架內,始終無法找到可持續的解決方案。

問:斯里蘭卡人如何看待中國?


薩瑪拉貢:大眾不太清楚中國與拉賈帕克薩家族之間的關係。因此,當地對中國的看法大相徑庭。自由派人士認為中國是對國家的威脅,而不是盟友。共產黨的一些經濟顧問仍然認為中國的共產主義政策沒有剝削和營利的意圖,它只是一個試圖保護斯里蘭卡的慷慨國家。


泰米爾族群一直對中國持批判態度,因為中國一直在人權理事會保護斯里蘭卡。中國在 2009 年向斯里蘭卡政府出售武器,用來襲擊「禁火區」,殺死 了146,000 名泰米爾人。2008 年和 2009 年,中國又威脅要否決聯合國安理會對任何親泰米爾或反斯里蘭卡的決議。泰米爾族堅信聯合國安理會本可以在戰時挽救許多人的生命,但由於中國的影響,安理會並沒有採取行動。這導致他們認為中國毀了他們的國家,毀了他們的生活。泰米爾人的反感亦有經濟原因,中國的投資項目也在蠶食泰米爾族的北部和東部家園。

問: 斯里蘭卡共產黨的情況如何?他們在領導群眾抗議嗎? 

薩瑪拉貢: 共產黨在抗議中非常活躍。我不同意共產黨的政策,主是因為他們對中國的態度,但他們的確致力於培養公眾反對政府的意識。特別應該肯定前線社會黨(the Frontline Socialist Party),他們始終與斯里蘭卡的學生運動齊上齊落,他們也勇敢地承認了 2009 年內戰中的泰米爾人種族滅絕事件,並於 5 月 18 日在抗議區進行了紀念,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反對民族主義的政治象徵。 我不會說這些共產黨打算廢除現行階級制度,但至少他們試圖組織公眾意識。這是一項重要的工作,因為人們不習慣維護自己的權利,人們欠缺那種集體的一面,正是通過這些共產黨的工作,集體主義和社區的意識形態才能在這些人中形成。所以我很欣賞這個工作。


 至於托洛茨基派——我並不想冒犯任何人,但我認為他們是男性主導的,並且仍然具有斯大林主義的一面。他們的群體中沒有女人,只有一群守舊的男人。我記得最初他們反對軍事化、北方的軍事佔領、資本主義剝削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貸款。他們很活躍,但人數很少,因為他們不想重組自己,也不想接受新的論述和新的一代。他們至少在大學裡沒有力量,大學代表著年輕的一代,對吧? 他們認為無產階級只能在傳統的社會構成中找到。其實斯里蘭卡的中產階級是人為強行發展起來的,仍然屬於無產階級,只不過他們把自己定義為中產階級,所以至少托洛茨基主義者應該接近他們。但他們不想這樣做,因為正如我所說,它的霸權男性氣質使他們難以接受新的論述。


問:你如何看待斯里蘭卡群眾運動的未來?

薩瑪拉貢:我當然很高興看到群眾運動的出現。以前我經常看到南方和北方的軍事起義,現在,至少新一代人意識到,軍事起義也可以轉變為團結一致的群眾起義。


目前,斯里蘭卡是陷入債務陷阱的國家。而且由於中國和美國的干預,巴基斯坦也很快就會陷入同樣的境地。此時此刻,如果我們能把斯里蘭卡的起義變成一場團結運動,那麼南亞很有可能發生一場社會主義式,或革命性的政治行動,這對世界其他地方來說將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隨著疫情、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戰爭,以及世界性的經濟衰退,這些都讓中產階級或依靠勞動的人們重新思考他們是否能夠在這個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中生存下去。但是該如何重新思考呢?


例如,在英國,通貨膨脹越趨嚴重。中國也面臨同樣的情況。這一切都讓工人階級重新思考是否可以繼續與政府合作。民族主義政策總是說其他民族是我們的敵人,剝削我們的錢財,但實際上是營利公司在剝削我們。如果斯里蘭卡可以為團結運動樹立榜樣,那這場運動就可以變成引領國際的社會運動。如果我們不去想像「未來可以發生(Possible things happen in the future)」的事情,我們就無法繼續目前的抗議行動——至少我們先可以與其他國家建立對話,例如,我們可以與印度的農民運動聯繫起來,反對營利和掠奪性的機構。我們也可以考慮巴基斯坦的原教旨主義者的案例,在俾路支省,有一些中國平民最近遭到一名育有兩個孩子的母親的襲擊。她是一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深受原教旨主義者的影響。如果我們的運動證明真正的敵人不是種族、性別或宗教,而是資本主義,我們可以挽救到很多生命。使無產階級和被壓迫者聯合起來,反對資本主義,進行改革——這就是我認為我們未來應該做的事情,我並不知道我們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做出改變,但正如我最喜歡的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者希拉·羅博瑟姆(Sheila Rowbotham)總是說,要敢於希望。

問:斯里蘭卡人民現在有甚麼計劃?


薩瑪拉貢:在我看來,到目前為止,這場運動都會繼續進行,因為它不僅僅是要求總統下台,它正在變成一個群眾論壇。現在我們與不同人相遇,互相談論社會問題。在這些討論中提出的異議將激發青年未來的行動。


但在我的理解中,政府與IMF談判也是很有可能的。如果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計劃成功實施,人們很可能會恢復正常生活,但是,國家將進行結構性改革,包括減少就業機會和福利,因此將導致人們再次組織起來反對政府。這就是資本主義下經常發生的事情。我們需要能夠以群眾可以理解的語言,向人們講述這個真相的人。


不幸的是,國內的所謂社會主義者和左派都是非常知識分子化的。他們認為只有讀過他們的社會主義書籍的知識分子才有權談論這些事情。所以他們沒有那種語言來與公眾交流和參與公共討論。因此,左翼很可能會失去革命的機會,但如果能夠重組左翼的政治力量,則可以將抗議所點燃的火花變成平穩的革命。

問:在你看來,斯里蘭卡的局勢如何影響南亞的社會?


薩瑪拉貢:與生活在斯里蘭卡的人相比,東南亞社會的生活水平更高,基本需求都得到滿足。雖然香港的生活成本很高,但人們仍然可以生存。


但是,我們日常生活的許多方面仍可能與反資本主義的政治意識有關,這不僅與階級政治有關,還與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有關。比如資本主義下的教育私有化,以及免費和普及教育的基本權利,這種權利在未來會因為資本主義危機而受到損害。教育可以成為讓南亞社會聯繫在一起,並提高公眾對資本主義的認識的共同基礎。特別是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網絡的世界中,跨區域的學生和群眾運動亦更容易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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