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僵局和出路
向青2008年6月14日定稿
2008年3月14日前後在拉薩和藏人聚居的其它地方所發生的一系列暴力事件，由於資訊不足（既因為藏地與外間的隔離，更因為中共長期嚴厲壓制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目前還很難對整個事件的性質和責任作出精確的判斷。但是，從政治鬥爭的大局而非技術細節的角度看起來，可以初步判斷：這大概是達賴集團中的藏獨激烈派（例如西藏青年大會分子）有計劃發動起來的、但並未獲得廣大藏族群眾支援的行動，其目的既是破壞中共政府的威信，特別是打破中國「和諧社會」的假像以及迎接北京奧運的喜慶氣氛，也是促進全世界對藏獨運動的關注。雖然歸根結底，這是中共政府對藏族的長期壓迫和種種不良政策所引起的反抗，但它的實際鬥爭物件並不限於中共政府和漢藏統治階級，還把一切漢人和那些與漢人友好相處的普通藏人都包括在內了。它對當地漢、藏、回各族平民造成的直接損害，比對中共及其藏族代理人的損害更大。它甚至沒有達到為藏獨運動取得世界人民更大的同情的目的。它初期取得的較大的同情，隨後被中共官方有系統的反宣傳（暴露藏獨分子對無辜平民的「打砸搶」甚至燒殺的行為）大大抵銷了。因此，這事件既不是一次正確的反抗民族壓迫的行動，也不表示藏人的獨立運動正在高漲起來。
政治上覺悟的勞動人民和真誠的社會主義者當然要反對一切民族壓迫，而支持反抗壓迫和爭取平等的運動。因此我們的基本立場當然也是反對中共對藏族的壓迫。但是我們知道：民族壓迫的真正罪人，只是壓迫民族裡面的統治者和剝削階級，而不是全體人民，尤其不是其中的勞動人民（他們其實也是受害者）；各民族的勞動人民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反對全世界的剝削階級和代表剝削者的統治者。所以我們現在向採取行動反抗民族壓迫的藏人呼籲：要認清真正的敵人，不要把全體漢人當作敵人；同時要選擇正當的鬥爭手段，不要濫用暴力。樹敵太多和濫用暴力只會使反抗民族壓迫的正當事業失敗。
中共對西藏的基本立場
中共政府一向堅持西藏是中國領土中不可分離的一部份，達賴流亡集團和藏獨分子則拒絕承認西藏的主權屬於中國。根據歷史事實，即使承認自從清朝康熙年間以來西藏一直是中國的領土，但是在1951年中共進軍西藏之前，完全談不到中國中央政府對西藏的直接統治，中國實際上只是享有微弱的宗主權而已。中共比過去任何統治集團更注重對西藏的實際統治。它在1951年「和平解放」西藏之後，立即派遣數萬大軍進駐藏區一切軍事要地，實現了中國中央政府對西藏前所未有的實際控制。到了1959年喇嘛政府叛變之後，中共更實施了對西藏直接的行政統治。即使在1965年正式成立西藏自治區之後，所謂自治也不過是虛名而已。
至少自從1949年以來，中共是比國民黨更強烈也更有實力的民族主義者。它實現了打破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束縛，又以維護清朝所開拓的大中國的領土完整和重建中國的世界一流強國地位為自己神聖的任務。它認為在中國版圖以內的五十幾個民族，都是不可分離的兄弟民族，構成一個統一的中華民族。全中國每一部份的主權，都屬於整個中華民族。這就是中共對西藏（以及對中國境內一切少數民族）的政策的最高原則。它在任何時期任何方面所採取的對西藏的任何具體的政策，都要服從這條基本原則。這可以叫做大中華民族的統一原則。中共同時又是極端的國家主義者。在它看來，工農革命的基本內容就是「槍桿子出政權」，而無產階級政權的國家機關（官僚、員警、軍隊、法院、監獄等等）應該比資產階級政權更強大，決不是一成立就開始逐漸消解於社會（普通人民）之中。至於中共自己，則更是必須永遠緊緊掌握住政治的最高實權，擔任專業的（也就是享有專政特權的）統治者。馬克思主義關於國家消亡的理論，對於它是毫無實際意義的。在如此的實際情況下，它堅持大中華民族統一的原則，等於是要求中國一切少數民族不但像漢族人民一樣絕對不許反對中共一黨專政，而且絕對不許脫離中國，也就是不許享有民族自決權。因此，中國少數民族受到中共的專制壓迫比漢族人民多了一重，就是民族壓迫。
在過去五十多年裡，中共並沒有從西藏掠奪什麼經濟利益，反而投入很大的人力和物力去進行物質和文化上的建設，促進西藏的現代化。在人才方面，中共也培養出不少藏人幹部，包括政府的行政幹部。同新疆、蒙古以及其它少數民族的居住區比較起來，西藏確實享受了特別的優惠。但是由於中共始終堅持著大中華民族統一的原則，而為了防止藏人的離心傾向，它對藏人從事政治和文化活動的自由常常要加以比漢人更大的限制，連宗教信仰（尤其是崇拜達賴喇嘛），傳習藏人自己的歷史觀，以及使用藏文的自由，都有時明顯加以壓制。所以，即使中共拿出最大的善意在西藏進行一些進步事業時，還是免不了令藏人感覺到受壓迫，不平等，不自由，甚至越來越傾向獨立。自從中共努力推行資本主義的經濟政策以來，儘管中共對西藏的投資繼續大大增長，那些新近急速滋生起來的資本主義剝削和社會腐敗現象反而使藏族勞動人民的不滿更加深，連從中獲利的上層藏人（包括藏族官僚）也因為對於特權的眼界和胃口大增，所以更加希望把所受中共的控制減少甚至擺脫掉，而直接與美國等西方列強掛（鉤）了。
達賴集團的性質
西藏的喇嘛政權一直都是最明顯、最徹底的神權統治。達賴喇嘛既是教主，又是掌握無限權力的世俗統治者。據說，他根本不是凡人，而是觀音菩薩的化身。當今第十四世的達賴喇嘛如此的身份，在西藏「和平解放」時得到中共政府承認。他所代表的封建農奴制度，起初也維持不變。一直到達賴集團叛變逃亡之後，中共才發動群眾起來把西藏的農奴制度推翻。之後又過了許多年，中共才把達賴本人也稱為過去農奴制度的代表了（之前中共公開的說法是：達賴被叛亂分子挾持出國）。但是恰在這個過程中，達賴流亡集團（尤其是達賴本人）的政治面貌逐漸改變了。起初他們簡單地自稱為被中共暴力驅逐出來的代表西藏國家主權的唯一的合法政府，準備隨時回去繼續執政，並且恢復原先那可愛的制度。但不久他們就明白了：再回西藏執政只是很渺茫的希望；即使有一天能夠回去，也不可能恢復舊制度了；現在他們只能首先依賴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帝國主義勢力來維持生存，等待有利時機到來才能夠回到西藏。為了適應保護人的需要和口味，這個流亡政府不得不設立議會並且擬定憲法草案等等，藉以顯示民主的新面貌。達賴本人更極力在世人眼前表現為博學多聞、平易近人、慈悲為懷、思想開放的宗教兼政治的國際大明星，與中共首腦那種狹窄專橫的形象成為鮮明的對比。他宣佈不再爭取西藏獨立，只要求類似香港澳門那樣的高度自治。連藏傳佛教的制度和教義，他也表示可以根據時代潮流和科學知識加以變更，甚至說可以改變達賴喇嘛的制度。但是這個西藏流亡政府至今仍然保持著神權統治的原則，它的憲法草案仍舊規定政教合一和達賴享有無限大權。眾所周知，即使為了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神權統治也是最反動、最不合時代的一種制度。況且達賴逃亡集團的政治活動一直都是與美帝的全球戰略密切配合的。達賴一切最進步的言行，也沒有超越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限度，而這種主義決不代表藏族或當代（晚期資本主義的時代）任何民族真正的出路。對於自由主義性質的個別具體要求和實際奮鬥，如果有進步的意義，我們可以支援，但決不支援整條自由主義路線或它的代表人物。這兩方面必須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們決不可以說「今天達賴處處顯得比中共進步、開明」。無論從事實方面還是從原則方面看，這種說法都是錯誤的。我們要避免不自覺地助長群眾對達賴的幻想。我們決不可以把達賴本人或達賴集團美化，更不可以支持（或者消極地容忍）達賴擔任藏人爭取民族自由平等運動的領袖。我們只能支持代表藏族勞動人民和社會主義立場的人物（尤其是組織）擔任藏族的領袖，而且應該積極努力用各種方法幫助這種領導力量的形成，而不是僅僅努力使藏族的自決權受到充分的尊重就夠了。
藏獨運動和西藏現代化的前景
西藏真是世界上很特別的地方。它不但是全世界最高（高到區外的一般居民很難在這裡維持正常的生理功能）而且對外交通最不方便的地區，它還在漫長的歷史中形成了一種很獨特、神秘又相當穩固（難以發生重大改變）的文明制度，其中包括一種非常強有力地緊緊抓住全體居民的宗教（藏傳佛教）。藏人有許多獨特的風俗習慣，用一般現代人（區外人）的眼光看來，似乎可以簡單地用落後、愚昧甚至懶惰這類的字眼去形容，其實那是藏人非常聰明地發明出來適應當地那種特殊艱苦的自然環境的妙法。因此，討論到西藏的政治前途和現代化前景的時候，必須非常充分地考慮到各方面特殊的具體條件，對問題進行周到、全面的分析。只有這樣，才有可能獲得比較有價值的結論。如果僅僅簡單地把全世界適用的一般原則套上去，那是不會對於實際解決問題有什麼幫助的。本身不屬於藏族的人，更不可以用高高在上的眼光去看西藏問題，以為今天的藏人只要重複我們以前走過的發展道路就對了。這種態度其實只是自我暴露了極端的傲慢和無知。至於那些認為西藏必須充分發展資本主義經濟才能夠實現整個社會的現代化的人，其實不過是庸俗經濟學的傳教士而已，倘若不是自覺地為剝削者謀取卑鄙的私利的話。
目前世人所關注的西藏問題，主要是中共政府與達賴流亡集團之間的爭執。達賴集團自稱代表藏族爭取正當的權利：原先爭取獨立，現在據達賴自己說，已經改為只爭取真正的自治。但中共說，其實仍是要獨立，並且採取了暴力破壞手段。還說這一切都不能允許，鎮壓有理。實際的爭執比上述更為複雜。達賴集團內部的意見並不完全一致。在流亡政府和普通流亡藏人裡都有許多人堅決要求西藏獨立，而且主張採取恐怖手段。達賴未必能控制他們。境內的各階層藏人以及藏族政府幹部又有各種不同的意見，甚至許多人還有表裡不一的意見。所以，即使達賴與中共妥協成功，整個問題的未來發展也還是很複雜的。關於前景和出路，我們現在只能很粗略地談談。
群眾性的民族運動（也就是真正的民族運動）的興起，需要現代化經濟有相當程度的發展、使該民族裡面相應的新興階級和代表他們的知識份子都發展到相當強大。這種條件現在西藏還很不夠，而且這方面不會有很快的進展。光是西藏高原的自然條件，已經足夠成為發展現代經濟的特大障礙。想在那裡投資發財，比外地不知困難多少倍。中共政府在西藏的整體投資，一直是長期大大虧損的。自然條件之外，還有不利的社會條件。基本自給自足的個體小經濟，至今仍是絕大多數藏人的生活方式。根深蒂固的宗教信仰，使本己貧窮的一般藏民還要節衣縮食去供奉寺廟的香燈等等。這不但妨礙資本的積累，而且使市場狹小。造成這樣特強的宗教信仰的主要原因，又是自然環境。這一切因素使得西藏現有不大的資本主義經濟成份之中，藏族自己所占的比例更少，而且對中共政府的依賴性很深。至於外來的企業家和其它工作人員，連居住在西藏都有生理上很大的困難。所以我估計，只要中共的統治在中原地區還沒有根本動搖，大概不會很快出現強有力的西藏民族運動。因此極少可能迫使中共承認藏族的自決權，也極少可能由藏族自己作出令人信服的居民公意的表現。在這期間，中共與達賴互相妥協並且合作起來，同樣很難實現。這就是說，目前這種達賴集團和中共政府互相對抗、各自宣稱得到藏族民心擁護的局面還要維持下去。除此之外，西藏自治區政府裡面的藏族幹部與中共以及達賴集團之間的關係也很複雜微妙。藏族幹部明裡當然要站在中共這邊，但暗中又與達賴交通。他們不會歡迎達賴回來當權，但又要「養寇自重」，讓藏獨分子能夠有時出來鬧一下。總而言之，西藏問題不但難以根本解決，而且很不容易有明朗化的重大發展。這樣，藏人不論以什麼方式來行使民族自決權的日子，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會來到。
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們現在討論藏族自決權的問題沒有實際意義。應否支持自決權，是首要的原則性問題。無論根據徹底的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還是根據正統的馬克思主義看來，承認民族自決權都是正當的原則。如果反對被壓迫民族享有自決權，必然在客觀上助長民族壓迫。有少數自認左派的人以為，只應支持藏族勞動人民行使自決權，不可支援藏族剝削階級行使。他們沒有想到：當事實上藏族自決權由達賴等人行使的時候，一定是藏族勞動人民還未擺脫達賴集團的思想支配，還相信達賴的主張就是符合藏族共同利益的主張。這時你不尊重它，只會令人覺得你不尊重整個藏族，不知道你是想維護藏族勞動人民的利益，只反對達賴等剝削者。結果一定不能使藏族尚未有充分階級覺悟的勞動人民與你接近，反而使他們覺得達賴比你值得親近。所以這實在是很不智的做法。只有一面表示完全尊重藏族自己的決策，同時耐心解釋勞動人民的真正利益何在，才是幫助藏族勞動人民提高階級覺悟的有效方法。
藏族向中國鬧獨立，向來都要倚靠另一外國勢力支持。1950年代以來，它所倚靠的主要是美國。起初美國不但希望真正把西藏分割出去，而且希望使中共政府整個倒臺。現在的美中關係根本不一樣了。美國現只需要利用西藏給中國製造一點麻煩，既不需要、也更沒有力量支持西藏獨立了。因此，可以說，藏獨其實是個空想，而且是並不美妙的空想。首先應該想到：藏獨大概必須經過與中國激烈的鬥爭，成功之後還要繼續與中國對抗；這樣大的代價，對於勞動人民值得嗎?當然，造成如此結果的主要責任在於中國方面。如果中國肯放棄民族壓迫政策就沒事了。可是，如果中國放棄民族壓迫政策，就是已經徹底民主化了，那時西藏也不必獨立了。所以，藏族勞動人民不如選擇另一條更實際的奮鬥路線，就是：盡力與全中國各族勞動人民密切合作，爭取全面的民主自由和建立工農政權，把民族平等問題連帶一起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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