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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陽光男孩丁真與日益「正常」的中國社會

 



文:阿笛

2020年11月11日,抖音帳號「微笑收藏家·波哥」發佈了一個藏族小夥的視頻,時長還不到10秒。這條沒有展示才藝、沒有搞笑劇情的視頻非常意外地火得一塌糊塗。從此藏族青年丁真迅速成為了輿論的焦點。

這次拍攝完全是個偶然,拍攝者原本的計畫是拍攝丁真的弟弟尼瑪,卻遇到了去舅舅家吃飯的丁真。鏡頭中的丁真有著帥氣的臉龐、純真治癒的笑容和清澈羞澀的眼神,被網友們稱為「甜野男孩」。

隨著視頻的爆火,丁真迅速成為了網紅人物。按照正常的網紅發展邏輯,很快會有娛樂資本介入和丁真簽約,充分利用這一波流量紅利賺一筆快錢,然後大家的注意力又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丁真回到正常生活。然而這一次的後續發展卻不同於以往,在丁真成為網紅後,官方紛紛介入,意圖按照自己的目的來打造丁真。11月18日,丁真與理塘縣國資委下屬的一家國有公司理塘倉央嘉措微型博物館進行簽約,成為理塘縣的旅遊大使。11月25日,丁真為家鄉拍攝的宣傳片《丁真的世界》正式上線。11月28日,《人民日報》下屬版塊《人民文旅》發表文章《丁真的世界:場景+內容 開創旅遊傳播新玩法》。11月29日,丁真用藏語接受央視採訪,當天晚上外交部新聞司司長華春瑩在推特連發推文宣傳丁真。12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文章《珍視「丁真們」的純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12月5日,央視新聞直播《丁真帶你遊理塘》。另外還有多家地方媒體相繼發佈與丁真有關的消息,比如西藏日報連發多條微博邀請丁真,稱「我們在西藏等你」。隨後安徽、山東、湖北等地陸續都在微博向丁真發出邀請,對此四川日報也在微博回應稱:「玩夠早點回家,我們在快樂老家等你。」

這樣的發展讓很多人始料未及,很多人認為丁真僅僅是憑藉一張顏值不錯的臉就能得到如此廣泛的關注,而自己如此努力卻一文不值,官方在宣傳一種不正當的價值觀。那麼丁真為什麼會如此火?官方又為什麼要力推丁真?部分男性又為何如此憤怒?社會意識是社會存在的反映,要理解這些現象,我們需要分析當前的中國社會。

為什麼是丁真?


毫無疑問,丁真與其他單純靠顏值的網紅並不完全一樣。網友們對丁真的欣賞並不單單是出於丁真的高顏值,而在很大程度上是欣賞丁真所體現的野性與純真。和其他被包裝的網紅不同,丁真沒有讀完小學,不會說漢語,自己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出名,在鏡頭前的羞澀可愛讓網友們感到親切與淳樸。黝黑粗糙的皮膚,淩亂枯燥的頭髮,像雪域天空般乾淨的眼睛在網友的心中成為了原生態帥氣少年的代表。如同草原上奔馳的野馬,讓在大城市像蜂群一樣忙忙碌碌的人們感受到浪漫的遠方。

而意外出名的丁真,也引起了網友們對丁真人生道路選擇的廣泛討論。不少網友希望丁真不要進入娛樂圈,應該待在老家無憂無慮地騎馬唱歌。也有人認為丁真可以趁此機會賺錢讀書。更多的人則勸大家不要過度消費丁真,讓丁真安安靜靜生活。這和其他網紅出名時網友們的態度完全不同,大家把丁真當成一個不諳世事的大男孩,一個需要被保護的小弟弟。因為網友們明白,丁真身上的純真與質樸是脆弱的,一旦他進入資本的洪流,就會成為資本的賺錢工具,利用完就被拋在一邊。而那時的丁真絕不再有現在的純真,只會是個讓人失望的普通藏族文盲。就像丁真剛開始直播時,發掘他的那位攝影師讓他要打賞,網友們認為這是在讓丁真變得油膩,破壞丁真的美好形象,激起了人們的憤怒和保護欲。

這種心理在一方面是合理的。正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指出:「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係都破壞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繫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神聖光環。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資產階級撕下了罩在家庭關係上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把這種關係變成了純粹的金錢關係。」資本主義造成了社會關係的廣泛異化,更嚴格說是一種「物化」,它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表現為物與物之間的關係。當我們看待一個人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在看待他作為人本身的一些特質,而是他所代表的物質利益。當我們在談論社會交往與社會關係的時候,我們並不是在談論興趣的一致和情感的共鳴,而只是在談論金錢、交換、市場和權力。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它不僅對現實世界,而且對人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很強的破壞作用,正如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中指出:「人退到了接納的、交易性的方向,不再具有建設性;人喪失了他的自我感,而依賴他人的認可,因而傾向於求同一致,卻又感到不安全;人感到不滿足、厭倦、焦慮,並且用他的大部分精力試圖補償或掩蓋這種焦慮感。他的智力是異化的,可他的理性卻墮落了,就他的技術力量而論,他正嚴重地危及著文明甚至整個人類的生存。」

所以,在現實生活中人們會對這種資本主義物化的邏輯進行抵抗,比如說建立各種亞文化小眾團體。包括在丁真出名過程中表現出對丁真的保護欲等,都體現了人們對這種商業化邏輯的不滿與抵抗。甚至最能表現這種抵抗心理的就是對丁真本人的審美。與其他批量化生產出的網紅相比,丁真的天然純真是丁真最大的優勢,也是丁真出名的主要因素,因為人們對工業化的網紅生產流水線已經感到了一絲厭倦。沒有任何事先包裝的直播讓網友們感受到久違的親切,進而引發對雪域高原的浪漫幻想,因為網友們自己的現實生活太壓抑了,充滿了虛偽與欺騙。正如新華社在《打動世界的「中國流量」》中所評論:「美食、美人、美景……美永遠是最具普適性的世界通用語言。全世界對真善美的追求是共通的,現代人對鮮活人物、自然風光、純淨心靈的嚮往是共通的。」換句話說,對異化的抵抗和對自由的嚮往是現代社會的普遍需求。這是需要肯定的合理之處。

然而,這種對資本主義物化的抵抗卻談不上進步,它導致的是一種「東方主義」的視角。提出「東方主義」概念的是文學理論家薩義德。他將「東方主義」定義為一種「西方」視「東方」為物件的視角,一種西方殖民主義對東方的凝視與想像。這種想像可以是「西方是現代的,東方是落後的」,「西方是理性的,東方是非理性的」這樣的傲慢,借此為殖民主義提供辯護。也可以是「西方是乏味的,東方是浪漫的」「西方是墮落的,東方是聖潔的」這樣的浪漫化想像。但是這種二元對立思維並不是建立在真實的東方基礎上,而是以西方自己的需要為轉移。當需要殖民擴張的時候,西方人會樹立自己的優越意識,將東方視為自己必須改造的物件。當需要對西方自身進行反思的時候,西方人會塑造一個理想化的東方,借此表達對自身狀態的不滿。這種觀念當然是極其幼稚與虛偽的。

然而這種意識更大的害處不在於對東方的影響,而是對西方自己的影響。在這種浪漫化和妖魔化的兩極搖擺中,西方自身的問題被消解了,一切問題都可以通過對東方的想像來解決。對東方的浪漫化幻想與其說是西方對自身問題的反思,不如說是一種逃避,它使得西方人可以有一種心靈的寄託,產生類似於宗教的作用,而不是尋求解決西方自身問題的方法。對應到我國內部也是如此,漢地通過對藏地的想像來完成一種「內部東方主義」的意識。從前些年去藏地的朝聖熱,到現在的丁真現象,都是這種意識的反映。人們通過對丁真的浪漫化想像逃避了對自身自由的追求,在苦悶的現實中幻想出「歲月靜好」的狀態。這是對丁真的審美中需要指出的消極之處。從階級基礎來說,這是一種小資產階級意識,但如果它被廣大工人階級所認同,那我們可以說這是一種精神被麻痹、非常消極悲觀的歪曲的工人階級意識(working class consciousness)。

被點燃的焦慮


丁真不僅出名的原因不同于普通網紅,而且在丁真出名的過程中也伴隨著極大的爭議。他迎合了部分人的審美,也造成了很多人的憤怒。比如知乎一個高贊答案:「我工作比丁真努力,我比丁真有知識,還比他有才華,我思想比丁真成熟,比丁真更有層次和厚度……這時候丁真出來了,咧開嘴露出滿口小白牙嘿嘿一笑,姑娘們就神魂顛倒,意亂情迷:這才是我夢中的白馬王子啊!然後各大媒體就憑丁真倆字和一嘴小白牙的圖,賺的盆滿缽滿,官媒和國家口舌,也主動月臺為他點贊推廣。我們仇視什麼?憤怒什麼?是因為丁真嗎?不!我們仇視的是這個稀爛的、價值觀扭曲的世界,我們憤怒,是因為我們受到了羞辱。」這段話被很多人所認同,反映了他們當前的焦慮狀態,並在丁真事件中被點燃,成了一場發洩憤怒的盛宴。

毫無疑問,這種價值觀可以從多種角度來進行評析,比如女權主義的視角。但本文不打算從這些角度進行分析,而側重於分析其背後的階級意識。

可以用一句中國古話來概括他們的價值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句話出自于明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難逢夫》:「公子自思:‘可怎麼處他?’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到侍郎。後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後來民間改編為俗語「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另外還有一首元代戲曲家高明所作的《琵琶記》能準確反映他們的價值觀以及失落心態:「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這是很典型的想依靠個人奮鬥來實現發家致富、升官發財和階級跨越的中國古代農民心理(當然也不限於中國古代農民),也就是說這是一種小資產階級意識。他們自己也形象地自稱為「小鎮做題家」。

無論從價值理性的角度,還是工具理性的角度,這種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觀都並不合理。從價值理性的角度來說,它既缺乏對人本身需求的反思,又缺乏對社會規則的審視。試想一下,如果一個古羅馬角鬥士認同競技場的規則,認為自己可以通過不斷的決鬥來贏得人們的尊重,進而獲得自由成為羅馬公民甚至是貴族,那一定會被其他奴隸認為是恥辱。他不僅是身體上,而且在精神上也成為了羅馬人的奴隸。奴隸中真正的英雄是斯巴達克斯這樣勇於反抗的人,他是奴隸們追求自由與解放的象徵。今天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在精神上卻是處於一種被馴服的狀態。做題家們作為老闆們創造利潤的工具,不思考如何反抗,擺脫作為工具人的處境,而是幻想自己能通過努力創造利潤得到領導的賞識,進而獲得恩賜。他們想要的公平,也只是要求統治者賢明能幹,能看到自己的賣力程度,給予自己想要的賞賜。現在他們對丁真現象的不滿就是出於這樣的心理,極像一個哭哭啼啼的怨婦在指責老爺。他們認為統治階級沒有良心,流連於年輕貌美的風塵女子,卻對自己這樣辛苦持家的糟糠之妻不聞不問。這種心理完全與追求自由解放和社會進步相違背,異化程度遠高於那些欣賞丁真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做題家們雖然打著追求公平的旗號,但內核卻是一種極其反動 (reactionary) 的價值觀。

從工具理性角度來說,他們不懂得小資產階級個人奮鬥夢的破產本身就是資本主義下社會發展二元化的必然結果。即使在中國古代,歷朝歷代隨著土地的兼併,農民們的個人奮鬥夢也是越來越難以實現。每個王朝的末期都會因為土地兼併問題造成大規模的流民起義,要求重新分配土地,然後又開始新的王朝週期。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自由競爭階段也會過渡到壟斷競爭階段。當然,嚴格來說中國經濟向來都是壟斷為主,也就是說中國自資本主義復辟以來就一直是壟斷資本主義階段(不過不同時期的壟斷程度不一樣)。但小資產階級在壟斷資本主義中並非不復存在,而是內嵌在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中。盧森堡在《社會改良還是社會革命》中這樣分析小資本:「小資本在資本主義發展的總過程中恰恰按照馬克思所設想的那樣,起著技術革命的先鋒作用。而且這種作用表現在兩方面:一方面,在舊的、穩固的、深深紮了根的部門應用新的生產方法:另一方面,建立一些新的、還沒有被大資本所利用的生產部門。說什麼資本主義中等企業的歷史是沿著直線逐步走向滅亡的,這種見解是完全錯誤的。相反,實際發展過程在這也是純粹辯證的,是在矛盾中不斷運動著的。資本主義的中間階層,和工人階級一樣,也處在兩種對立趨勢的影響之下。一種是提高它的趨勢,一種是壓低它的趨勢。壓低的趨勢表現在:在這種情況下,生產規模不斷擴大,週期性地超過中等資本的範圍,因而中等資本一再被拋到競爭之外。提高的趨勢表現在:現存資本的週期貶值使生產規模——就最低限度必需的資本的價值來說——在一定時候一再縮小。此外,也表現在資本主義生產進入新的領域。我們不能把中等企業同大資本的鬥爭想得和正規戰爭一樣,在這裡,軍隊中較弱的一方是直接在數量上日益減少的。也可以說是像割草,小資本被週期性地割短,而後它很快又長高,讓大資本用鐮刀來再割。這兩種趨勢好比在玩抓皮球的遊戲,資本主義的中間階層是個皮球,結果同工人階級的發展相反,最後總是壓低〔它的〕趨勢取得勝利。但是,這不一定表現為中等企業的絕對數量減少,而是表現在:第一,在舊的工業部門中,企業生存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資本額逐漸增加了;第二,小資本獨立地利用新工業部門的時間越來越短了。因此,就個別小資本來說,生存期間越來越短,生產方法和投資方式的變動越來越快,就整個階級來說,社會代謝越來越快。」也就是說,小資產階級的週期性成長和被消滅本身就是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只要還是資本主義社會之中,那麼信奉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小資產階級的個人奮鬥夢便個不切實際的夢。

當然,做題家們在經濟結構中的階級位置並不一定就是小資產階級,很多人屬於工人階級。不過正如盧森堡的分析,伴隨著我國高速增長的經濟,出現了很多新的高利潤率生產部門,這就使得提高中間階層的趨勢變得很強。進入這些部門可以分享到其他生產部門所沒有的超額利潤,從中產生一批新的中產階級。這也是做題家們的個人奮鬥夢能流行幾十年的原因,因為我國經濟高速增長了幾十年,有太多的分享超額利潤的機會。但是現在隨著經濟增速的放緩,壓低中間階層的趨勢突出起來,做題家們發現自己越來越辛苦也不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報,於是變得焦慮且憤怒。比如最近流行的「內卷」等詞彙,就是他們這種心態的反映。丁真事件是一個導火索,將他們平日集聚的不滿點燃了。

我們需要注意與警惕的是,隨著經濟的日益蕭條,小鎮做題家們越來越分享不到超額利潤,日益淪落為普通的無產階級。但這不代表他們的意識就會自動變成無產階級意識,而是會將他們的小資產階級意識帶入到無產階級之中,甚至冒充為無產階級意識。而我們接下來會談談什麼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意識。

並不意外的官方態度


在丁真出名的過程中,很多人表示官方的態度很讓人失望,把丁真這樣一個除了顏值毫無特長的人打造為正能量的典範,還破例讓他進入了國企。這是對「努力就有回報」這一傳統價值觀的顛覆。這一價值觀在以前是官方所宣導的,也是做題家們從小被學校和父母所灌輸的。前面我們已經分析過,這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價值觀。而現在的官方為什麼要打碎這一價值觀?在我們看來,官方的這一態度並不令人意外,反而非常符合邏輯。

由於丁真本人和已經成為一個官方符號的丁真是不一樣的,我們首先需要來明確官方塑造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丁真。這裡我們重點分析中央政府的態度,因為廣為人知的扶貧因素是地方政府所需要的,中央政府並不需要,然而中央官媒卻連番發表文章讚揚丁真,這不得不說有另外的深意。我們可以從《人民日報》的文章《珍視「丁真們」的純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來瞭解官方理解的丁真:「有人說丁真的走紅,源自于其超高的顏值和帥氣的外表,也有人說丁真身上的淳樸和純真格外打動人。事實上,這些只是讓他具備了網紅的潛質。真正讓他成為‘頂級流量’的,是他對家鄉、對生活的熱愛,讓人們感受到逆境中成長的自強不息力量,是鏡頭中的雪山、白雲、藏族服飾等元素,展現了一個豐富多彩而又立體的中國,喚醒了人們對詩和遠方的嚮往,是在他走紅之後依然保持的純真本色,讓人們看到一顆赤子之心……坦言不知道自己怎麼紅的,但很高興可以做很多關於家鄉的宣傳工作;對於未來,‘首先要學習,做好每件事,還想繼續騎馬拿冠軍’……走紅後的丁真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著一份年輕人的樸實和堅定。不論是在喧囂複雜的互聯網環境中,不因流量而迷失自我,保持應有的那一份純真、樂觀和積極,還是為家鄉代言,努力為脫貧攻堅事業貢獻力量,這些體現了一個網紅該有的素養。」另外還有《光明日報》的文章《如此動人的丁真為何只能有一個》:「丁真則是馬保國的反面。他被塑造的形象表現了純粹的美好。對都市人來說,丁真是透明、純淨的,卻又是堅硬、難以消化的……人們對他的態度是矛盾的,儘管丁真已經20歲,媒體還是稱他為‘孩子’‘少年’,人們一邊炒作,一邊呼籲保護他;一邊想著如何開發‘丁真’的商業價值,一邊呼籲不要打擾他的生活……何以發生這種現象?這也許是因為在現代商業社會,已經很難出現一個像丁真這般年紀卻還有如此純潔目光的人了……丁真不適應成都的氣候,這想必不只是自然氣候,更有讓人感到壓迫的都市性,這些我們早已習慣的商業社會現象,卻給丁真造成了某種驚嚇……人們希望丁真能成為某種例外:能不能有不被商業化的‘流量’?人們的目光和美本身,是否可以不必變現?人們當然也希望丁真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通俗一點說,也希望他能夠有錢,但是他打動人心的那種美的力量,是否能夠保持?人們發現丁真,也就是‘捕獲’了他。這是一個悖論。當人們想瞭解他,把他納入一個體系(網紅)的時候,其實也是在‘消滅他’。當下,可能是丁真最具魅力和‘價值’的時候……對我們而言,在丁真闖入商業社會的一瞬,也就是此刻,可能正是我們反思商業文化的機會。」加上前文引用過的新華社文章《打動世界的「中國流量」》,我們可以很明確地看出官方為什麼要力挺丁真。

和做題家們狹隘的世界觀不同——他們只認為努力做題和辛苦賺錢實現階級躍升是努力,其他的努力就不是努力了,官方更為瞭解丁真所在的藏區牧民們的艱苦生活,也充分肯定了丁真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為了生存所付出的努力。所以在《人民日報》的文章中是將他作為逆境中自強不息的代表,而不是一個坐享其成的廢物。在丁真受到廣泛質疑後,背後的官方團隊又借丁真的小馬珍珠之口說:「我相信萬物都有智慧,沒有生靈能夠輕鬆。我和狼和熊周旋過,我在泥濘的草原上狂奔過……我還要面對大雪、狼、暴雨、山道上的落石,耐心等待,最後迎來的可能是更嚴酷的冬天。數年之前,我目睹過犛牛在積雪中倒斃。」這些辛苦與努力是城市裡生活的人難以想像的,但它同樣是一種努力與付出。所以說,官方並沒有否定努力本身的價值,反而是更加肯定了這一價值。

在肯定丁真的努力之後,官方又肯定了他喚醒人們對「詩與遠方」的嚮往,包括人們對商業文化的厭倦與反思。這正是網友們欣賞丁真的最主要原因,官方在這一態度上與欣賞丁真的人們達成了一致。也就是說,官方認可人們通過對丁真的浪漫化想像來逃避自身苦悶的被異化的現實,並試圖將這種逃避正當化,作為社會主流意識,來達到「歲月靜好」的社會狀態。

「歲月靜好」在具有政治意識和關心現實的人(包括那些野心勃勃的做題家們)看來是一個中性甚至略帶貶義的詞彙,它通常與「裝逼小資」、「逃避現實」、「家庭主婦」、「自私懶惰」、「冷漠虛偽」、「目光短淺」等形象聯繫起來。不過在官方的話語體系中,它一直是一個略帶褒義的詞彙,通常象徵著人民幸福安穩的生活。對統治階級來說,是對野心勃勃時刻想著階級跨越擠入上流社會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更有好感,還是對老實工作安穩生活不問世事的被麻痹的無產階級意識更有好感?答案應該是不言而喻的。特別是在現在經濟放緩的情況下,小資產階級上升管道變窄引發了普遍的社會焦慮,官方更需要將這種歪曲的無產階級意識打造為社會主流意識。

這就順理成章地引出官方肯定丁真的第三個原因:純真與樸實。這不是說丁真本身純真的笑容和外表,而是說丁真在出名之後並沒有走其他網紅的老路,通過流量經濟來賺取個人利益,而是繼續呆在家鄉生活並利用自己的名氣為家鄉做貢獻。結合官媒在同時期對馬保國的批判,很明顯可以看出官方對流量經濟過度商業化娛樂化的不滿。所以官方也將丁真簽約國企的行為視為當地政府對丁真的呵護,以免他成為流量經濟下的又一個明星。這裡有趣的地方是,做題家們寧願看到丁真成為資本塑造的流量明星來賺取個人利益,也不願意看到丁真簽約國企,他們對資本主義邏輯的認同度甚至比官方更高。

為當地政府服務的丁真,可以說滿足一個完美的官方眼裡的「打工人」形象:不為個人利益,老實聽話,任勞任怨,積極能幹,任何時候都能保持陽光治癒的笑容。這和做題家們的形象完全相反。所以《人民日報》在同一篇文章(《珍視「丁真們」的純真,不因流量迷失自我》)中對丁真的作用這樣評價:「這些網紅之所以既能收穫流量、又能得到公眾點贊,不僅在於其優質原創內容提高了公眾的審美情趣、豐富了文化產品供給,更在於他們用自己的方式積極承擔應有的社會責任,為網路空間注入了向上向善的正能量……在時代的大潮中,每一朵浪花都會折射太陽的光芒,每一份堅守都會收穫時光的饋贈。這個過程中,不忘初心方得始終,秉持真善美的人性,踏踏實實為社會做出新的貢獻,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如果某個人像丁真一樣老實純真,那麼當時機到來的時候,官方同樣也會為他月臺(比如還是在同一篇文章中對李子柒和李小剛的讚揚)。

為了塑造這樣一種歪曲的無產階級意識,官方最近幾年做了很多工作。從工會改革的提出,到《大國工匠》的拍攝和放映,「工匠精神」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再到最近「打工人」的流行話語。包括在職業學校中開設「職業倫理教育」課程,要求學生具有「工匠精神」,都是出於這樣一個目的。官方很明白,隨著經濟增長放緩,階級固化日益嚴重,無產階級意識會逐步形成。而一旦真正的無產階級意識形成,那麼現存的資本主義秩序將會受到威脅,所以在這之前要盡力按照自己的意圖來塑造一個馴服的無產階級,灌輸歪曲的無產階級意識。這就是丁真現象中官方背後的用意。

重建真正的無產階級意識


前文分析了兩種錯誤的意識,那麼對於無產階級來說,應該擁有什麼樣的意識才是正確的?或者說應該擁有什麼樣的意識才最符合無產階級的利益?

這裡我們先回到「異化」的概念。其實,「異化」不僅僅指「物化」,它具有極為豐富的內涵,這裡我們簡單總結一下資本主義對人的幾種異化。

首先是最具決定性作用的經濟異化,也就是勞動異化,這是一切異化現象的起點,也是對無產階級來說最重要的異化。這包括四個方面:第一,人們失去了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在農業社會這種現象並非普遍現象,因為土地本身就是生產資料,只要農民能擁有土地,那麼就能通過自己勞動獲得生活資料。只有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這種現象才是普遍現象。第二,人們必須去市場出賣勞動力,換取工資維持自身和家庭生存。這意味著工人對自己的大部分時間都失去控制,那些時間屬於雇主。工人不能自己自由決定在這段時間裡應該做什麼事,而交給別人來決定。隨著現代科技發展,老闆甚至想控制工人的每一秒時間。第三,勞動者的勞動成果不歸勞動者所有,而是歸雇主所有。這種情況只有在古代的奴隸和現代的工人身上才會發生,就算是中世紀的農奴,也可以佔有自己勞動所得的百分之五十甚至更多。而且更為嚴重的是,勞動產品反過來會控制人。比如現在人工智慧技術作為人類智慧的結晶,卻成了監控資本主義發展的助力。經濟危機也是這種對立的表現,勞動產品一旦多於人們的消費能力,就會造成蕭條和失業。第四,在勞動中工人失去了自我實現的機會。正常情況下的勞動通常包含著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比如說在各種亞文化中人們單純為了興趣進行的創作勞動。但工資勞動不是這樣,它只有賺錢糊口的目標,沒有可能在勞動過程本身中產生愉悅感。所以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極其憤怒地寫道:「勞動為富人生產了奇跡般的東西,但是為工人生產了赤貧。勞動創造了宮殿,但是給工人創造了貧民窟。勞動創造了美,但是使工人變成畸形。勞動用機器代替了手工勞動,但是使一部分人回到野蠻的勞動,並使一部分工人變成機器。勞動生產了智慧,但是給工人生產了愚鈍和癡呆。……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因此,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中則感到不自在,他在不勞動時覺得舒暢,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因而,它不是滿足勞動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需要以外的一種手段。勞動的異化性質明顯地表現在,只要肉體的強制或其它強制一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鼠疫那樣逃避勞動。外在的勞動,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勞動,是一種自我犧牲,自我折磨的勞動。」

接著從勞動異化中又產生出了消費異化,這就是現在較多提及的消費主義問題,這時異化就從生產領域擴大到社會的方方面面。本來作為一個正常人來說,消費什麼、消費多少完全是為了自己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比如基本的衣食住行和正常的娛樂活動。過度消費在產生愉悅感的同時會不可避免地對自己生理心理造成不良影響,暫時的愉悅感根本抵消不了這種傷害,進而造成更嚴重的社會問題。但資本主義卻必然要求人們持續擴展自己的需求,因為這樣才符合資本家的利益,賣出更多產品。所以大規模刺激一些人為的需求,製造大面積的毫無意義的匱乏感就是資本主義正在做的事情,它使現代社會成為相互攀比的消費社會。而人們為了克服匱乏感,日益增多的反社會行為就是這種消費異化的惡果。

還有一種異化是交流能力的異化,這是現在很多人體驗最明顯的一種異化。這一方面體現在階級社會中,不同階級陣營的人很難理解其他陣營裡的人生存狀態與想法,比如做題家們就很難理解丁真以前的艱苦生活。另一方面體現在許多人身上巨大的孤獨感,人們看似在對話交流,實際上好像無數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每個人都想在對話中走出孤獨,卻彼此不能理解,只是自說自話。我們在公共輿論中已經看到了這樣的情況,大家都只顧著發洩情緒,而不思考如何解決問題。甚至在戀愛和家庭中也是這樣,當今社會日益嚴重的性別對立和家庭矛盾就是這種異化的體現。

前文已經指出過,對異化的抵抗是正當的,與人追求自由的本能相符合。所以我們首先要承認對異化的抵抗和對自由的追求應該是無產階級的目標。無產階級應該是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來存在,而不是作為資本積累的工具,無論是為自己積累還是為資本家積累。這不是出於虛幻的道德原因,而是無產階級解決自己的生理與心理危機的必經之路。如果還是處於一個被異化的社會,那麼無產階級會持續經受生理與心理痛苦。即使有少部分人能成為工人貴族或者小資產階級,還是不能補償大部分無產階級正在遭受的痛苦,更何況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會週期性消滅掉小資產階級。

要消除異化的前提,就是消滅資本主義,往社會主義過渡,因為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是當代社會異化的罪魁禍首。這就需要實行生產工具公有化、工人民主和計劃經濟,無產階級正是這一歷史階段的主角,就像諾瓦克在《異化理論》中提過的:「既然人類通過科技的勝利已經獲得了對於自然的優越性,那麼下一個偉大的步驟就是獲得對於社會的盲目力量的集體控制。馬克思主義認為,在當代生活中,只有一種自覺的力量足夠強大,並從戰略上被置於擔負和完成這個緊要任務的地位。那就是被包含於產業工人階級中的異化勞動者的力量。只有世界社會主義革命才能使解放人類的物質手段得以產生,世界社會主義革命將使政治和經濟權力集中於普羅階級手中。國際規模上的社會主義式計劃經濟不僅將使人類重獲對於生活手段的控制,也將不可限量地增強那種集體控制……一旦每個人的主要需求能夠得到滿足,充裕占了主導地位,並且生產生活必需品所需的勞動時間被降到了最低,那麼就為廢除一切形式的異化,為所有人的全面發展做好了準備——一個人的全面發展不是以另一個人的發展為代價的,這種全面發展是在同志般的關係中進行的……這是為建設一個和諧的、融合的、內在穩定和持續發展的社會關係系統所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當著在社會地位方面、在生活和勞動的條件方面以及在獲得自我發展的手段方面的一切強制性的不平等被消除後,這些物質不平等在社會的一部分與另一部分的異化中的表現將會消亡。這將轉而促進和諧的個人得以形成的條件——這些個人不再處在相互之間或他們自身內部的交戰狀態中。」

如果丁真不是處於現在的資本主義社會環境下,那麼根本不會出現現在這樣的輿論情況。因為一方面人們普遍自由,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甜野男孩」,不需要通過丁真來幻想「詩與遠方」,另一方面炒作丁真無利可圖,因為流量資本已經不存在了,藏區人民的生活水準能得到保障,不需要通過炒作丁真的方式來扶貧。那時的丁真才能真正成為網友們眼裡的「鄰家弟弟」,而不是現在的工具人。

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從建國以來我國的工人階級就缺乏真正的無產階級意識,官僚們按照自己的意願肆意玩弄著工人階級。從毛時代的「鐵人精神」(號召學習鐵人王進喜),到現在的「工匠精神」,都顯示出官僚們企圖馴服無產階級的醜惡嘴臉。復辟之後的經濟騰飛,又產生了大量的小資產階級,將小資產階級意識帶入到無產階級之中。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國的無產階級意識仍然是混亂的、消極的、歪曲的、缺乏自主性的。

但隨著形勢的發展,普羅階級意識正在初步形成。幫助普羅階級認清自身利益,是作為有機知識份子的基本任務。我們不能和做題家們的小資產階級意識曖昧不明,他們想要的公平只不過是過去時代的挽歌,是拿資本主義的過去反對資本主義的現在,既是反動的,又是空想的。也不能和各種消極悲觀的偽裝成浪漫主義的意識進行妥協,它是一個終究會幻滅的夢,就像東三省破敗的工業與機器。真正的無產階級意識應該是積極的、樂觀的、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這將是相信未來的無限的創造信念。

誠然,這一過程絕對不會輕鬆,會面臨諸多的困難,但我們仍然需要努力去行動,因為這是無產階級解放自身的唯一途徑。就像盧卡奇在《階級意識》中所寫:「連革命工人的意識形態和真正無產階級階級意識之間也是存在有距離的,因此,我們決不能忽視這一距離。但是連這種狀況也是可以用馬克思主義關於階級鬥爭和階級意識的學說來說明的。無產階級只有揚棄自身,只有把它的階級鬥爭進行到底,實現無階級社會,才能完善自身。為了這樣一個社會而進行的鬥爭(連無產階級專政也只是其中的一個階段)不僅是和外部敵人,和資產階級的鬥爭,而且同時也是無產階級和自身的鬥爭,和資本主義制度對它的階級意識的破壞和腐蝕的影響的鬥爭。只有當無產階級克服了這些影響,它才取得了真正的勝利。必須聯合起來的各個領域的分裂,無產階級迄今在不同領域達到的不同的意識階段是一把尺子,可以精確地度量已經達到了什麼和還應該爭取什麼。無產階級決不能害怕自我批評,因為只有真理才能給它帶來勝利,因此,自我批評必然是它的生命因素。」

(本文因應社會語境而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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